夏志華:万力的绘画
艺术反复表达中的哲学沙子
——万力的绘画
万力笔下有一种韧性的反复表达,这远比永远处于设计状态的艺术家更容易接近事物的呼唤,也比一些坚持展示流派风格的观念艺术家更容易建立属于自己的艺术与大自然的关系。当然,反复表达也极易遭受损失,比如对潮流对时尚的冷落,一个追逐时尚的社会可能会忽略这样的画家。不过,一位年轻艺术家大胆地放弃时尚,并不表明他只有勇气忠诚于自己的艺术认识,也不表明他只有勇气忠于自己的个性,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有勇气让艺术接受他的忠诚。
目前,带有伤痕的大自然在呼唤人的思考,呼唤艺术的反复表达,而万力的笔墨与情感,行走在山岭之间,穿行在林木炊烟以及鸡声茅店之下,徘徊在田园之中,因此,他的笔下反反复复出现“村落”、“陋舍”、“山水”、“秋峰”、“风情”、“一方水土”,反反复复出现家园。一位艺术家面对大自然,其表达不可能不忙碌,但万力强调表达符号的归纳性,只接近大自然中最疼痛的事物,只专注于最代表他的感知与情感的色彩,这成就了反复表达的基础。
万力对心目中的田园进行反复表达,以致他的作品不需要标题来区分。不过他并不只以同一种情感面对他的表达对象,无数次的同题表达中,笔力的粗重与疏淡,让我们看到了情感的变幻,光线的明暗变化,让我们发现了某种惋惜与憧憬,甚到视角的变化,也成了他的创作心情的写照。变化带有认知刻度,让我们看到创作者,从面对开始,之后一步步接近、走进田园,以他的情感,将山川、茅店溶解在色彩中。
万力反复表达的田园,大都是中国的山川村舍,范围极其辽阔,不似凡·高笔下的阿尔特征那么集中,也不似高更的塔希提那么具体。但在反复表达中,万力将辽阔集中在类似于阿尔、塔然提、阿格角那样一个具体的符号中,将视觉上的广阔山川变成心灵中的田园。“田园”在他的笔下、情感和精神上具有艺术宿命地的意义,以致万力画笔下的田园,有点像从阴森战争的阴影下解放出来的塞加尔,无数次的自我解放让他在科唐坦半岛的阿格角找到别人不可效仿的天地,像凡·高的阿尔,流亡他乡的高更的塔希提,泰奥多尔·卢梭的丹枫白露森林小村巴比松,冯骥才笔下的宁波水乡。
艺术家都有他的宿命地,艺术家都有他们十分特别的漂泊和寻访历程。凡·高的宿命地阿尔,是一个具体真实的地点,但在凡·高的艺术地理上同样具有漂泊的命运,并和凡·高一样带有某种同病相怜的命运;高更的宿命地更是将一位艺术家的流亡命运,转换成为他的终身表达。万力出生在湘南,他用心灵带着故乡漂泊,其过程将两个不同的方向做了一次大角度交换,但是,由南向北的迁徙并没有改变个人对文化气候的适应性,因而万力笔下的山川村落,有着更宽泛更概念似的情感。如果凡·高和高更的艺术宿命地是一个可以反复表达的精神源泉,那么万力的“田园”,在他的艺术地理上,同样具有精神性。艺术家的表达地,让艺术家们停留下来,做了他们的精精依托,成了他们情感依托的符号,也成了他们反复表达对象。的确,只有找到了精神寄托之地或精神寄托之物,才能产生反复表达的对象。
能够让艺术家反复表达的宿命地极不容易遇见,除了像塞加尔、凡·高那样受命运左右之外,一位艺术家的宿命地及其反复表达对象有时也会拒绝画家的命运与自身发生关联。列维-斯特劳斯就说,北美大平原就曾误解过白人画家的对那片土地的表达。万力笔下反复表达的山川河流更是直接地表现某种拒绝的姿态,土地总是变幻着色彩来应对万力笔下的含义,让一种不确切性把表达引向别处。同时,他面对的山河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变更画笔的走向,当笔伸向河流,河流的走势随即融入山形,顿时失去空间的表达,让创作者反反复复陷入一个个迷团。那迷团走向前景的时刻,勾引人们踮高脚尖——遮掩产生了巨大魅力。这使得一个穿行在形而上迷雾中的过程无限延长,直到万力的画出现晴朗的气息,并驱散其神秘性以及各类迷雾,他的表达才找到属于他自己的田园。
一旦一个艺术家找到了宿命地,或者将宿命地融会到表达符号中,他笔下的山川河流就不再拒绝他的表达含义,对田园的反复表达逐渐出现个性意义。万力对田园的反复表达的个性意义不是由风格裁定,就像海德格尔说凡·高反复表达的“靴子”,其表达意义不是由表达对象的表面特征所确定一样。将凡·高反复表达的靴子视为终身跋涉的象征,视为带着终身理想的一次朝圣之旅,视为被他以终身热忱来侍奉的上帝的抛弃,都遮蔽了海德格尔的事物存在的存在性在于真理这一揭示过程。有关凡·高“靴子”的种种注脚其实无法战胜哪怕最简单的漂泊,因而更无法战胜凡·高走向阿尔这一伟大精神迁徙的真正意志。直到凡·高真正到了阿尔并融入阿尔,开始对阿尔进行反复表达,其反复表达摆脱了各种象征。万力从辽阔走向具体,从山川河流走向精神田园,同样是一次精神迁徙。只不过对园的反复表达显现出不同特征——阿尔具有精神宿命地意义,塔希提具有情感宿命地意义,田园之于万力具有文化宿命地意义。
万力虽然身居北京宋庄,但艺术地理座标的核心,仍然是他的故乡湘南岭地。一个看画人如果能“进入”艺术家的宿命地,就能看出万力的画大都有一种底片感——条件性隐晦,有失去光线的真实,与获得光线的美丽。这是一种底片式的可能性,其可能性总是在光明将来未来之际,让人看到画中山川开垦的痕迹与颓废趋势。光线退却之后,荒凉包裹山川,人文痕迹让大自然顿失圆润,弥漫着丝丝愁绪,十分润泽与饱满的山与水、村落与秋烟等等符号,带有向荒凉迁徙的命运。表达符号的迁徙感,无端地变幻着人们的心理距离,涣散了人们的常识,让人们对万力画中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一种期待,陌生是拒绝对现实认可,文明带来的形而上迷雾由此弥漫开来。如果在万力画中的背景中有一次选择机会,人们肯定会因为城市文明而犹豫不决。种种犹豫种种思考成为反复表达中的哲学沙子,反反复复地打磨着人们对文明的认识。
万力画中的光线没有气象意味,人们无法看清那田园是沐浴在早晨,还是呈现在午后黄昏。也许,时间对一幅风景无关紧要,紧要是让它有条件横亘在一种审视之中。万力画中的光线也没有象征意味,象征的隔靴感更多的是带来抽象意味,这将虚化反复表达接近事物的真实意义。创作上有了这种用意,那么万力笔下的田园就得另当别类,“横亘”就不是山川的姿态,而带有创作者的观念,即让反复表达服从一个永恒的提示,这永恒的提示不为时间改变面貌,不为变更的时间改变指向与逻辑,而永远保留田园应该拥有的含义。万力称他的创作就是回到原生态,但对光线如此理性的控制,会让人认为不只是为了“回到原生态”这般笼统,破坏这一笼统概说的也是万力对田园景观的反复表达。艺术的反复表达的强调性与现实趋势制造的矛盾性气息,可以让人嗅到现代文明的真实气味。
万力的画形态率真,笔墨粗犷,赋形留神,敷色取意,都十分直接,没有什么转折,其中,难以发现的细微技术忠诚于反复表达。直取其意之于万力的画,跃入眼帘的是自然,比画中的自然稍远一点的,是文明的荒凉性。不能忽略这一点。对于巴比松派绘画,如果忘记了巴比松派画家们厌恶城市生活这一点,忽略了巴比松派绘画中的哲学沙子,我们能从卢梭、柯罗、米勒的绘画中看到什么呢?帕斯卡尔曾经慨叹,绘画具有何等的虚荣,它以事物的相似性来引发人们的惊叹,可人们对原物却毫无欣赏之意。万力在创作中力图去掉艺术的虚荣花衣,而引向对真实景物的注视。虽然大多数艺术家都会力图如此,但其作品仍然会被虚荣左右,因此,万力采用反复表达产生原物的对称物的方式,让现实生活现实环境成为作品的语境。这就像巴比松派绘画,展示丹枫白露美是艺术行为目的,反复表达目的是引起人们对城市生活的思考,以大自然的生命力以及橡树精神来考量城市文明的活力。卢梭反复表达粗壮的橡树,豪迈气质,昂然生机,大自然的内在生命力,在画家的笔下凝聚成一种橡树精神,被哲学家称之为医治城市文明及文明萎靡症的良药。对于艺术与现实的关系,巴比松派发挥了启智作用,但是,随着一种更强健的步伐,科学、经济学成为这个时代最猖狂、最毫无顾忌的知识,致使对文明的思考变成了垃圾,变成反复表达中的哲学沙子。症结性问题摆在了万力的面前,文明的荒凉性成为他的创作底色,这底色在哲学沙子的磨洗下产生了疼痛不匀的色彩。
万力画作中的这一底色带有德拉克罗瓦式的蔑视,带有对艺术创作不注入思考的蔑视。普卢塔克在一千多年前就说,艺术家的智力把模仿作为自身所持有的事而津津乐道。仅这口吻,就确切地表达了对艺术不拥有内含的真实性的轻蔑。这似乎是创作者与接受者都应该注意的问题,一个看画人不必驻留在表达的美上,而要深入到表达的真实性上去。对接受者如此要求当然没错,但一位艺术家的创作首先要有让接受者获得那一内在真实性的条件与方式。万力的反复表达在“反复”中强调意味出现,在反复中将思考焦点集中在一个对称性的事物上,反复表达转移思考焦点,而不是停留在目光所见的真实上,更不停留在客观现实表面上。对于忠诚于客观现实的艺术,列维-斯特劳斯强调,必须分别深入发展对客体的认识和非常深刻的内省,以求得客体的全部和主体的全部的结合,而不是停滞在这二者之间暂时建立起来的感官层次上的表面接触。反复表达让二者融合,让表达对象(事物)的正与反的真实共同呈现在作品中,画在意义底色上获得含义的真实性。
万力的田园画不以宣扬一种美,来贬斥一种丑。让美逼迫丑窘态毕现是看画人的一种认知索求,而不是万力的表达方式。反复表达可以滤除一些杂质,使表达不那么复杂而成为纯粹;反复表达澄清美离我们已经很远了这一事实,如同反复说明画中的一种美并不属于我们一样。要使这一意涵在作品中一直保持着健康地姿态,靠想象显然不够。德拉克洛瓦对画海洋画海浪起伏的画家不充分注意想象的效果十分介意,哲学家如列维-斯特劳斯则认为,如果把想象转换成感知,那就成了印象派艺术了。比较之下,列维-斯特劳斯说,普桑并没有从自然发展到主观激情,而是发展到深思熟虑的选择和重新构图上。每一个能够出现在教科书或是艺术史上的艺术家都有主观底色,都有一以贯之并紧紧围绕的主观主题,而主观激情不是认可就是怀疑,或者主观激情总是在信任与怀疑之间徘徊。如果没有怀疑主义深深地潜入浪漫主义画家的笔端,或者没有批判现实主义侵入现代主义艺术家笔下的色彩和符号中,想象向感知向印象飘移是自然的。只有让思考全面侵入想象,或者让反复表达中的哲学沙子反复淘洗,才能让表达接近真实,完成展示事物的正反两面的真实这一个目标,不至于让看画人觉得“文明的荒凉性”以及“文明使人类荒凉”全部来自主观主义,或者是来自彻底怀疑主义。
考察文明得出可质疑结论,不是万力反复表达的全部目的。万力作品中那富有诗意的表达符号,以及山水的人文关系,在表达深处为万力的画提供诗意,这是看万力的画的另一个视点。在这个视点上,万力的画又呈现出许多另类的景观,这景观在历史深处与现代性结合,他笔下的山水,自然而然就有点像是簑笠翁独钓寒江的那水那山,只是簑笠翁知趣而娱情笃意满的纯粹享受置换成了现代人的焦虑;他画中的山林村柳,强健遒劲,不似唐诗宋词中的烟树那么柔弱,但仍然是一幅遭受打击的样子,仍然弥漫着昨夜西风凋碧树的凄凉。画中半声鸡鸣随风去,一村旧屋无炊烟的景象使这类人文符号群产生了凝固感,僵硬中包藏对峙,从基因和文化深处拥现而出而成为万力创作的背景与语境。
万力的田园画中,岁月和人文痕迹交织,其画笔不制造诗意的柔美,而是坦现诗意的粗砺性,还原诗意中哲学沙子的打磨性。油画颜料与色彩生机感被一种特殊又略带随意的调制去掉了色彩的迎合性,其不太符合观赏习惯的偏色感,让田园村树坦露出它们的骨质与伤痕,这样的表达制造了浓郁的怀旧与伤感,让思考和山一样裸露,让思考裸露在荒凉的山巅。有些画中的一村一树,在被反复表达的过程中,展示着人文符号的坚持性,其寂落与荒凉感,让人们看不到这类人文符号对环境的肯定。这类画虽然美,但不能让人驻足,因而增大了徘徊感,这正应了哲学之谶,思考总是在画外,人不可能自己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人总是在别处思考。这类景观或者这类感觉,遭遇到万力的反复表达,其反复性在去留之间的犹豫上增加了许多检测性。如果要为这种粗砺且忧伤的诗意标上一个容易让人铭记的标题,范仲淹《渔家傲·秋思》中“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这样的词句,可以成为习惯于追溯的人们回味中的一个遥远的旁注。一旦反复表达中出现哲学沙子,画笔不可能让一种风景永葆春色,秋意总是凌驾于衡阳之雁这类生命符号之上,雁的去与留(生命符号)一直在检验万力笔下的风景。
诗意在万力的画中不以美与趣、优与雅的状态出现,其粗砺与打磨性源于人文符号的检验性。我们这个民族的每个人都身怀诗意,诗意是生命体温和文化之尺,无时无刻不在感受,无时无刻不在检验,一旦万力画中的一树一村展示的只是一些人文符号的坚持性,而这又是真实的,那么,检验就会上升到民族性检验,上升人文性检验,这会重新燃起对生命与环境关系及其未来性的思考。
万力的国画与他的油画具有一致性,其一致性来自于创作者观念的统一性,这多少得花费一定的精力克服油画技巧与国画表达之间的趣味分歧。即使在水墨创作中,反复表达让万力丢弃了水墨画需要的修饰与细节,表达对象的美与丑由真实决定,因此,万力画烟雾也不再使用线条。而且,大起大落,重起重收之际,除了主观激情的支撑,显然还受思考与观念的支配。万力从油画跨向国画当然会服从不同的技术,但是,因为反复表达,他综合了具有不同特点的技巧所带来的不同效果,油画中的景物成为国画中景物的比喻,国画中的景物成为油画中事物的反面,两种不同画类构成了表达的对称性,增加在反复表达的力度,其艺术观念从而鲜明起来。
仅仅注重直觉,没有思考,没有将思考融入表达形式,反复表达中没有哲学沙子,即使艺术家找到了宿命地,反复表达也难以为继,难以成其为反复表达;只有色彩、光线、图形、大小、情绪变化,仍然摆脱不了反复表达的单一与单调。只有关注生命存在问题,感觉、含义由思考而新,反复表达才能丰厚起来。另外,艺术的反复表达如果失去了递进性,如果不是为了向事物的存在性不断接近,反复表达也会显得单一,因此,我们不能因为反复表达拥有哲学沙子而美化单调,不能为失去递进性的反复表达穿上花衣。技巧是细腻的,观念是粗砺的,万力在面对几乎是同样的山川村树时,表达信念让他笔下的符号与色彩有了区分。表达信念如果注入反复表达,如果注入几乎可以称之为野蛮的执着,被破坏的艺术规则和艺术常识焕发出新的活力,那么,画中的视角就放弃了对观众的统治,让看画人不至于停滞在一个视点上,不至于被一个引人的局部所诱惑,不至于被某些陈旧的东西裹胁而停滞不前,而是自己去发现自己需在的真相。但这要明白画家反复表达的目的何在。
毕加索说,每当我觉得有话要说的时候,我就采用我觉得非得这样说不可的方式说出来。当经验、技巧与观念有机地融入反复表达这一方式,反复表达就是万力面对田园“非得这样不可”的表达方式。这个时代,横行于世的是比政治野蛮霸道得多的科学与经济,而文明的一切内涵都是由失去道德与伦理底线的科学与经济提供的,人们被文明时代的智力游戏金钱游戏折磨得精疲力尽,而又无法摆脱、身不由己地参与这种智力游戏,这个时代的人并不比意识形态时代的人轻松多少。幸运的卢梭还有巴比松提供宁静思考的环境,不幸的艺术家只能以画中的田园作为思考地。当一个时代的某些问题需要反复表达,那么,反复表达必然成为哲学沙子。当艺术创作涉及生命环境,就得通过反复表达打磨掉一个时代的浮华,进入海德格尔的诗意的居栖地。如此,万力创作中的反复表达,既是一个去除认知障碍的过程,也是通过反复表达寻找人的精神所在地,并使人回到精神所在,因此,万力这样的表达与这样的画,不是感官享受的乐园,而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思考存在的领地。面对诸如此类的问题,如果我们看画人力感不济,同样可以象万力的绘画那样,在自己的思考中吸纳一些哲学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