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骆拓在自绘群马前留影
在李滨声先生缅怀漫画家方成的文章《百岁荣归》中,我见到了一个熟悉而又亲切的名字——骆拓,“1952年10月1日《北京日报》创刊后,原《新民报》的全体员工除张恨水调到北京市文联外,其余都过渡到《北京日报》。其中美术编辑有两人,一人为骆拓(骆新民),另一人为方成……”这使我忽然想起来,骆拓先生仙逝已然六载,今年九月又逢骆拓先生九十岁冥寿。在这段日子里,我没有写下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并非因为文思枯竭,而是潜意识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抵触感,似乎他老人家还健在,依然精神矍铄,声如洪钟。
我与骆拓、骆奕同父子相识已有二十四年。最初我在北美一家日报的多伦多分社担任新闻编辑,兼任报系的周刊记者。记得1994年9月的一天,我去多伦多大学的“布莱克伍德画廊”采访骆奕同的“向心·离心”个人画展,初次见到儒雅的骆氏父子,他们操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听来十分亲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此,我开始跟踪报道骆氏父子的绘画创作至今,也与骆家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谈起骆拓的经历,自然会提及美术泰斗徐悲鸿先生,就连骆拓这个笔名也是拜徐悲鸿所赐。骆拓原名骆新民,1928年生于马来西亚槟城,祖籍福建。作为长子,他本可继承父业行医,由于其父骆清泉与徐悲鸿义结金兰,他受徐悲鸿的影响至深,对绘画产生了极大兴趣。他自小跟随义父徐悲鸿在北平习画,并且成为入室弟子。
为纪念徐悲鸿和父亲,骆拓在2009年新春佳节创作了《春风吹绿杨柳新》。画中的双马自在,朝霞映溪流,曙色泛清波。骆拓以画狂奔的骏马闻名,这幅画却刻意营造出一种宁静的氛围,题词中写道:“春风吹绿杨柳新,清流不尽甘泉真。世事匆匆如梦觉,知己已逝感慨频。缅怀悲鸿师与先君清泉之谊已近七十年,一九四一年辛已悲鸿师抵马来西亚槟城举行抗日筹赈义展与父订金石之盟。一九四七年蒙悲鸿师、静文师母之爱,远涉重洋北上就读北平艺专及中央美术学院,寄居徐家,养育情深,风风雨雨已是六十二载,恩重如山,抒之于画。山河年年春又冬,‘春水绿弥漫,春山秀色含。’悲鸿师十岁赋的诗句,寓意深哉!”诗情画意中,饱含骆拓对于恩师以及先父的怀念之情。
1947年至1951年,骆拓曾在国立北平艺专及中央美术学院就读,师承徐悲鸿、齐白石、黄宾虹、吴作人、李可染、蒋兆和诸师,融中西于一炉,风格独特兼具时代感。他擅长画动物、花卉、山水及人物,尤其精于画马。
严师出高徒——当年骆拓从槟城初来徐悲鸿家,捧出自己的十多幅精心之作请老师过目,以为一定会得到肯定。哪知徐悲鸿看后语重心长地说:“新民,不可再临我的马!临者‘死’,没有前途,不要临了!必须以素描基本功为本。”骆拓牢记恩师的教诲,入学后首先从基本功素描下手,刻苦地画恩师从欧洲运回来的石膏像,每写生完一幅马的解剖,需默写一张作业。
1941年,徐悲鸿、管震民与骆清泉、骆新民、骆觉民摄于马来西亚槟城
骆拓画马,还要提及李苦禅先生。虽然李苦禅没在课堂上教过他,却因机遇相识,两人很投缘。一日,李苦禅看了骆拓的马,称赞之余告诫:“不要画给人骑的马,不要画养尊处优跑不快的肥马,不要画干苦力活的厩马,徐校长要‘师法自然’,白石师要‘似与不似之间’,你要画自己的马。最高境界是潇洒、奔放、无拘无束。不要缰绳,要画马的野性、自由的状态,来无踪去无影。”骆拓深受启发,从此与李苦禅成为莫逆之交,亦师亦友,常在一起切磋艺术。
骆拓牢记徐悲鸿、李苦禅的教导,长期埋首训练,终于画出了与众不同的奔马。他善于表现英勇神骏的天性,笔墨生动传神,望之似一触即动,欲破纸而出,形体动态扼要、提炼、夸张,肌肉筋腱强壮有力,骨骼精准有度,眼、鼻、嘴刻画概括入微,将马赋予人的性格和语言,用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心境。
1951年骆拓从中央美院毕业后,并没有回南洋,而是热心参与新中国的建设,先后在北京《新民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担任记者和美术编辑,并且从事绘画创作。1954年,经吴作人、李可染、李桦等人推荐,他成为最早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的会员之一。可惜好景不长,1957年,骆拓被打成右派,经历屡次政治运动,饱受苦难长达十八年,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未幸免。骆拓失去了手中的画笔,拿锹摸镐、耕犁种田,唯有在梦中思骏马。骆拓曾在多伦多与我聊起那段遭遇,他心平气和地说:“发生过的事都已成为历史,多说无益,也没必要算旧账,不少当事人也已离世。看远不看近,看大不看小。不管怎么说,我活过来了,并且来到了加拿大,晚年生活美满,值得庆幸……”
1978年,骆拓接到香港中文大学进修部的聘书,准备前去任教,自此离开他学习、工作了三十一年的祖国。1983年,骆拓一家移民加拿大。在加拿大多伦多,骆拓与其子骆奕同一起作画、教画,众多艺术院校和学术机构邀请他们授课并举办展览。北美号称“牛仔之国”,有很多马场,骆拓定居加拿大后如鱼得水,这里有他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从1985年开始,骆氏父子应明尼苏达大学之邀赴美讲学,从此开始他们左右纵横、南北驰骋的绿茵之旅。他们的足迹和笔痕遍及美国、加拿大的各个角落,从世界的“名马之都”肯塔基到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从加拿大洛基山到安大略大平原,他们游踪处处,孜孜不倦地探索,画了大量速写。骆拓以精湛的技法、诗般的意境、行空的气概、畅快的笔墨,展现出中国水墨的奥妙。
在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探索上,骆拓与骆奕同还首创了“文化折射”装置作品,刚一推出即震动西方。1996年,加拿大联邦政府为纪念国宝级“画坛七杰”七十五周年举行特展,邀请骆拓、骆奕同参加加拿大国家画廊及安大略艺术馆联合举办的“噢!加拿大——艺术为国”展览。加拿大历史上著名的“画坛七杰”,曾以北国风光的描绘,自我求证,并将加拿大艺术推向国际艺坛;为纪念“画坛七杰”,骆氏父子以综合材料,创作了一组装置艺术。作品以中国彩墨来表现加拿大的风景,配以反射物装置,让观众在欣赏画作的同时也置身其中,并在多重反射、折射的作用下,从不同角度观赏自己徜徉于画中的景象。在增加观者乐趣与意趣的同时,感受东方文化的韵味,以及多元文化的精神。
阔别中国整整三十载后,骆拓于2008年6月回国观光。此时的祖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对一切都感到新鲜。恰逢《北京晚报》创刊五十周年大庆,骆拓应邀重访旧时的工作单位,获得社领导接待,谈笑风生。在京期间,骆拓拜访了师母廖静文及家人、李苦禅的后人、吴作人和萧淑芳的女儿萧慧、李瑞年夫人和子女,以及钱绍武、侯一民等众多师友,久别重逢,场面催人泪下。
翌年底,八十二岁高龄的骆拓出版了画集《江山万里心》,献给他曾经学习、工作过的祖国和无私教授过他的恩师,表达赤子的拳拳之心。同窗好友钱绍武教授题写了书名,师母廖静文以敦厚苍老的风格题写了“骆拓画集”四个大字,还写下《悲鸿培育的骆拓》的序文,称赞骆拓“极力推广提倡悲鸿‘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身体力行‘师法造化’,培养造就了西方人学中国画的热情”。
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本画集——2012年9月2日晚上,我突然接到骆奕同兄传来的信息,其父已在当天下午四时零四分驾鹤西去,享年八十四岁。他老人家身子一向硬朗,也定期运动,外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许多,可他在数周前曾患小中风,入院两周后便撒手人寰。我在感到万分惊讶之余也深觉内疚,竟不知他生病入院。那一阵子,我正忙于创办新媒体公司,尽管与骆家只有二十分钟车程,但疏于联络。
十天后的秋日,天晴气爽,可我的内心感到异常压抑,充满悲伤。在骆拓先生的葬礼上,我紧紧握着骆奕同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无奈地告诉我,开了几十年的画室刚关门几个月,父亲老当益壮,闭门创作,本可留下更多骏马图,想不到老人家说走就走了。我安慰他说,老人家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也没给晚辈留下任何麻烦,这是大家的福分……
骆拓的一生,是顽强与奋进的一生,历经种种坎坷,令其以更豁达的心态笑看生活的跌宕起伏,并将对生活的美好向往融入创作中,给人们以无限的光明。
行文至此,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骆拓的马飞了》的音调——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风靡歌坛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刘淑芳,曾深深迷恋骆拓的奔马,于2008年夏天作词、谱曲,并灌制成唱碟。歌词里说:“人们都知道,有位画家,他画的骏马,能飞翔能唱歌。它们的歌声,嘹亮高亢震山河,飞向山头,飞向天空。他画的骏马,独来独往;他画的骏马,成群结队,前后呼应,比翼齐飞,驰骋在山头,飞呀!飞呀!飞上天空。骆拓的马,骆拓的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