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学晓,男,云南省曲靖市人,1949年生于南昌,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结业于文化部重彩画高级研究班,现为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画学会理事,中国工笔画学会会员,中国美协中国重彩画研究会理事,江西四方书画院院长,南昌大学兼职教授,江西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研究员,江西画派研究会副会长,江西中国画学会副会长,民盟江西书画学会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任江西画院副院长, 第十届江西省政协委员。
文\云从龙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这是盛唐诗人岑参名诗《逢入京使》中的两句,写的是作者对故乡的思念,当时诗人已经三十四岁,功名未建,报国心切,迫不得已之下只好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府中当书记官,安西在今新疆库车县,距离长安八千多公里。诗人一路跃马西行,故乡渐远,思怀之情油然而生,便有了这首千古名篇。
近来读方学晓先生的中国画,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两句诗。
一
我看过一些评论家给予方先生的评价,他们有的说,方先生“山水画表现了三种精神,一是山川之精神,二是个人的大丈夫精神,三是中国伟大的民族文化精神”(朱留心《磊落豪壮,雄浑苍茫:评方学晓山水画》);也有的说,“方先生总是以一种虔诚的艺术情怀和深厚的人文素养,在纷繁复杂的现实社会中历练出高尚品格,创造出颇多思想性和艺术性相互统一的经典之作”(达荣:《喜新厌旧、凸显个性:浅论著名画家方学晓的绘画艺术》);还有的说,方先生“早年善手工笔创作,练就极佳的造型与构图能力,又常有得意之写意人物”(刘扬:《从胸中丘壑到万水千山——方学晓先生山水画艺术释读》)。在我看来,这些评论似乎都不太恰当,或者只看到了多面事物的其中一面,而未直陈根本。我个人以为,方先生的山水画,说到底,是在极力呈现一种浓厚的家园精神,这是其作品的精髓。
我们并不着急讨论上述观点的正确与否,先来看一些方先生的作品。1988年,方先生创作了一幅工笔山水画《正是江南三月时》,画面上明月高悬,山石横亘,春塘荷生,一叶渔船停泊在水中,主人促膝而坐,凭湖垂钓,神态安闲,犹有遁世之志。船顶一有盆景,正吐新绿,船尾桅杆上则停留着四只鸬鹚,陪伴着主人,共同消受这醉人的春夜。岸上瓦屋数间,淳朴错落,门前屋后大树环列,皆有蓬勃伸展之意。作者心思细密,沿着荷叶的罅隙题句:“正是江南三月时,柔情皆在春水中。”笔法上又工又写,但更多的是工,线条富于力量,风格平添稚趣,识别度非常高。不久,这幅画入选中国当代工笔山水画展,并获得金叉奖,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后来,方先生又画了《渔舟唱晚》(1992),风格、基调与《正是江南三月时》非常接近,可以说,《正是江南三月时》和《渔舟唱晚》是两张“姊妹画”。
除了这两幅早期作品外,方先生还有一类常见的山水画,行里人称之为“金碧山水”或“洒金山水”,就是在泥金纸上作画,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他的这一类作品,大约始于新世纪前后,如《山乡一夜听春雨》《山明水秀图》(2005)、《群山夜静香林月》《深山仙乡卧溪流》《山乡风摇白帆远》《微云轻舟过山乡》《群山夜静》《水绿滩平一带春》《山壑悠悠翠深绿》《深谷鸟啼云似水》《溪岸翠色深》《一夜庭前绿遍》(2006)、《水深水浅东西涧》《一夜青山换玉尖》(2007)、《清溪细波润桑田》(2008)等,都是其金碧山水系列中可圈可点的作品。仔细阅读这些画卷,我们会发现,每一幅画,描绘的都是山乡田园之景,画中有山有水有屋有树,唯独没有人。
一般来说,中国山水画,山水为主,人物为次,后者在画卷中所占比例极小,仅为点缀。历代山水画中,大多数画家都会在画面中绘以人物,或行或卧,或大或小,或隐或显,或静或动,兼而有之。山水画中不着一具人物的极少,似乎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元代画家倪瓒。他笔下的山水,通常为一江两岸式,从不点缀人物,其中原因,用他的话说,就是:“仆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倪瓒是一代巨匠,离我们又太远,在此不便多说。而我们眼前的方先生,他的画中,又是缘何“空山不见人”呢?这是一种偶然为之还是必有其因?我们太想知道答案。
金碧山水之外,方先生还有另一种风格的山水,看似大写意,又不似大写意,因为很多山石花树都描绘的入木三分,相当具象;看似小写意,也不像,因为除了屋舍村郭稍见工整外,还有水墨笔法融合其中,尤其是对远景以及近景中山石的表现,常常使用水墨,如《清风过谷流水香》(2007)《泉鸣三月雨》(2008)《白云生处山无数》(2009)《群山一夜雨》(2009)《东林云雾间》(2009)《一路激流数碧峰》(2010)《鄱阳湖春晓》(2011)等,都是如此,效果也有令人称奇之处:远景施以淡墨,烘托出山的氤氲与绵远,近景施以浓墨,棱角圆润,凸显出山石浑厚沉稳、内敛深邃的气魄,令人别开生面。仔细阅读这一类型的作品,我们仍然发现一个与上述金碧山水的共通之处:空山不见人。
如此来看,方先生在纸上烟云的山水建构中,营造“空山不见人”的境界并非刻意为之,或许有着特别的人生经验。
二
我们都知道方先生是南昌人,但南昌却并非他的祖籍,实际上,他来自于云南曲靖。方先生的父亲讳名国元,字光汉,1919年生于云南曲靖沾益播乐乡。近代以来,云南人有尚武精神,方光汉少年时便立志报国,十七岁即投笔从戎,加入了滇军。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方光汉被编入国民政府新组建的六十军,奔赴抗日战场。1938年5月,六十军奉命参加台儿庄会战,四万将士,同仇敌忾,浴血奋战,重创了日军,与此同时,自身伤亡也极为惨烈,方光汉所在连队在战役结束后仅存三人,自己身负重伤,幸存一命。此后,方光汉被送往后方医院休养,身体恢复后又被送往黄埔军校(昆明分校)学习,成为黄埔第十六期学员。军校毕业之后,方光汉被分配至一八三师五四七团,充任警卫连中尉连长。1941年,方光汉所在部队开赴江西战场,参加上高会战,后又在宜春、九江、南昌一带迂回作战,屡建奇功。抗战胜利后,方光汉毅然离开部队,转而经商。五十年代初,方光汉携家定居于南昌贤士湖畔的沙洲(即今天的董家窑派出所一带)。方学晓是方光汉的长子,他的童年,便是在沙洲度过的。
五十年代初期的沙洲,并不是像今天高楼林立,地窄人稠,而是一片荒寒之地。用方先生的话来说,当时“整个沙洲,就我们一户人家,谁也不认识。”这样的童年,大约是孤独和枯燥的,“既没有电视,也没有人和我玩,于是就用树枝在沙地上乱画”,艺术,就这样与方先生成了莫逆之交。
荒寒偏僻的沙洲,独门孤户的幽居,外来人家的孩子,这些人生初始阶段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方先生后来的艺术观念。他坦陈,《正是江南三月时》画的恰是他的童年生活,沙地、稀树、渔船、屋舍,那就是他的家,他的身体成长之所、精神发育之处。
童年经历深刻影响了方先生后来的人生道路,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投射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并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体会越来越深。几年前,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友人说:当人常爱怀旧时,就意味着你已经老矣。近两年。我倒时常怀念孩提时的无忧与青年时的情趣。并且越发地固执起来。打开电视,目之所及皆是从前拍的老片子,越老越愿看,时代味也越浓。那乡土气息和书卷气的融合,平淡的语调,自然、真诚加上地道的环境和服饰,仿佛把人真正带到了那个年代。
孩童时代给了我一生创作的源泉。现在,“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生存环境已被冰冷坚硬的林立高楼所取代,喧闹的都市带来的浮光掠影是躁动不安。于是我寻觅静谧纯净、寂赛的世界,聆听轻松的音乐,翻阅大师们的画册,那便是我最好的享受。八大山人、黄宾虹、金农等几人的画册就已使人神魂颠倒。于是,进书店的次数也比以前少了许多。除此之外,经常出去写生也是一大乐事,但去的大抵是些民风淳朴、宁静的小山村。在赣南的白盆乡河道早已干涸,昔日繁华的乡村依稀可见。如今闭塞多年的小山村的民风仍纯朴可爱,古老的民居雕刻、每块青砖都像有说不完的民间传说。悠悠白云毅过时,小山村像《桃花源记》所描述的一样美丽动人。只有此时,精神重负才会冰释,感觉便也由此而产生。
这篇文章名为《回忆与求索》,发表在2000年第二期的《艺术界》上,如今看来,它成了解读方学晓绘画艺术的重要密码。
我们在前面曾提出过一个观点:方先生的山水绘画,从本质上来说,表现了一种家园精神。现在,当我们对他的家世背景、人生经历做了一番粗略的梳理后,再去阅读作品,相信这种体悟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有根有据:在方学晓所有的山水作品中,绝大多数都呈现出一种“空山不见人”的基本特征,给人以幽静、空寂、孤独、安详之感,实际上,这一构思描绘的正是画家童年时代的“家园”印象。准确地说,这是画家对人生初始阶段就自然、天地以及自身成长环境所形成的自我认知做出的一种回应,其根植于开蒙时期,故而影响注定弥远,青年时代或许浑然不觉,中年以后则因对世事人情的阅历渐丰,到了花甲之岁,终有领悟,发乎笔端,便将所有的情感与思考都呈现在了画境之中。方先生说:“孩童时代给了我一生创作的源泉。”笔者甚而觉得,他多年来驱驰笔墨,上下求索,而在精神谱系上,从来都不曾走出“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孩童时代,那时在无意识中烙在心灵深处的家园印象,成就了他独特的山水画面貌。
三
意在笔先,这是中国画的精髓。家园精神,则是方先生国画艺术的精髓。综观今天的中国画,画家盈千上万,但真正有“意”的人又有多少呢?很多人笔下的山水或者是“死山水”,或者是“别人的山水”,画中无“意”,无“情”,无“趣”,更不能谈终极追求——澄怀观道,以此来看,方先生的艺术是令人欣慰和鼓舞的。阅读他的作品,我们既能看到西方美术观念在一些重彩作品(如《赣南老屋》1998、《吉祥甘孜》2009)中对他的影响和改造,也能够看到国画作品中石涛(如《月夜野居》2002)、八大(如《鹰》2002)、宾翁(如《三月春水清,岩壑翠色深》2007)等传统笔墨的影子,后者才是他艺术魅力的真正体现。最重要的是,在大量的山水画作品中,他真切地表达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对最初的家园做出了强烈的呼唤与招引,这在根本上,是一种智性的回归。
家园,是人生的来处,是血缘的承载,是我们每个人肉身、精神的发端,忘却家园,便是对自我最大的背叛。而当我们身处“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的时代中时,追忆少小,凭吊乡关,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中,是对现代生活的反思和警醒。在这一点上,方先生比我们很多人都看得远,看得清,做得好。
方学晓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