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以前,听说有一个记者采访广东老漫画家廖冰兄,请他谈谈“幽默画”。没想到记者才说完,廖老就瞪起眼,嚷道:“我不是画幽默画的,我的画是战斗的。幽默画和我没有关系。”
我和廖老认识多年,但一直没有机会问他是否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想问也恐怕来不及了,因为他已经年过九十,患老年失忆症,无法回答这一类需要记忆的问题。但他的说法却让我记住了。后来我去了北美,平时常到图书馆逛,无意中在书架里找到了几本漫画书,以前没有看过的,于是就翻读起来。没想到一翻就不可收拾,发现里头藏着许多难以言明的精彩。越翻越多,最后干脆兀自“研究”起来了。我对漫画的第一个发现是,它非常不简单,的确不是博取众人一笑从而幽默幽默就完事了。我还发现,Caricature 这个来自意大利的英文词,翻译成“漫画”似乎有点不太贴切。因为这一类创作,显然不是“漫而画之”就能概括的。英文中对这一类创作有一个词,叫“视觉评论”或“平面评论”(Victual or graphic commentary)。不过,直译出来太文绉绉了,也过于正儿八经,所以还是约定俗成,用“漫画”这个词。
美国有一个著名的漫画家叫史蒂曼,长年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北美知道他的人很多。这个人不仅为报刊画独幅漫画,而且还又写又画地自己编书。比如他编了一本《达·芬奇传》,自己行文自己配图,着实让世人大吃了一惊。看到效果不错,他又再接再厉,编了一本《弗洛伊德传》,把荒谬和说理熔于一炉,同样让世人大吃了一惊。人们吃惊的缘故是画家在书中常常表现出来的嬉笑怒骂和嘲弄挖苦,其放肆程度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关键是,细心阅读之后,便觉得这两个历史人物似乎真的是那样地可笑。更有趣的是,史蒂曼突发奇想地为“上帝”立传,自编自写了一本《我就是“老大”》,让那个原来只存在于宗教中的最高的神,变成了既有点狼狈又有点不负责任的“凡人”。史蒂曼所画的弗洛伊德像,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悲观的精神分析学家的“名片”,常常出现在各种介绍他的书中或杂志里。可见漫画的传播力量还是很让人吃惊的。而且史蒂曼画得很好。他那颤抖的钢笔画,了解艺术史的人一看就知道上承了伦勃朗铜版画的素描传统,同时又用了表现主义的技法渗透其间,从而产生了强烈而又独特的视觉效果。关键的还不在于技巧,而是对漫画的认识。史蒂曼有一个说法非常独特。在他看来,漫画总是攻击性的,而一个漫画家进行创作时就像吃一顿美餐,如果不好好地去品味咀嚼,就会对不起所要攻击的对象。他在报刊上不断地为那些显赫的政治人物作像,目的只是一个,那就是把他们全“吃掉”。他自己编了本书,题目就叫作《政治动物园》,里头收的全是这些“美味大餐”。
当然,不要以为画家就爱吃这玩艺。经过了多年创作以后,史蒂曼沮丧地发现,尽管他从来没有间断对虚伪分子的无情攻击,但政坛的浑浊似乎依然如故,反而,由于艺术家的巨大成功,让那些攻击对象也跟着沾光,变得更加有名了。史蒂曼沉重地说道:“我暗自发誓,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再描绘那些仍然活着的政治人物的肖像了。”因为,在他看来,“如果所有的卡通画家都这样了,哪怕他们只做了一年,我们所熟识的政治人物就会在地球上消失。”
史蒂曼的意思当然是说,不要再画那些不要脸的东西了。但是,我却发现,他的这番说法还意味着:漫画家多么有名,以至于带动了那些受攻击的对象。不再进行漫画攻击,是因为漫画攻击不起正面作用,反而让受攻击者更加有名。这倒是我在中国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说法,也似乎可以证明漫画的作用其实是很有限的,并不像世人所想象的那么可怕。我们且看看史蒂曼是怎么分析这一点的,他说:“我们的关注对他们(受攻击的对象——笔者注)有好处,让他们的肖像每天都出现在全世界的媒体上。我们没头没脑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们自以为是的意识在膨胀了。
可如果我们忽视他们,让那种象征性的能够摧毁他们的‘漫画暴行’消失掉,我敢肯定,他们会为此而痛苦不堪的,因为这影响到了他们那骄傲的‘自我’。”史蒂曼的解释同样让我感到新鲜。更新鲜的是,在这段话里,史蒂曼把漫画说成是一种“暴行”。我马上想到廖老关于“幽默画”和“战斗画”的说法。廖老还仅仅说是“战斗”,史蒂曼已经把漫画看作是“暴行”了。廖冰兄首次出现是在20世纪20年代上海的《时代漫画》杂志上。后来,也就是40年代时,他创造了系列漫画《猫国春秋》,讽刺国民党的统治。廖冰兄就是以这样一组漫画表明了他的立场。所以,他自认为是革命的和战斗的漫画家,也是言之成理的。可惜,新中国成立后,廖老的“战斗”越来越不受欢迎了,因为毛泽东说过,对于人民,我们不需要采用“鲁迅的笔法”。廖老的漫画,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鲁迅笔法”。廖老不会认为漫画是一种“暴行”。史蒂曼却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把攻击对象变形,就形同于“施暴”。从这个意义来看,漫画不是“暴行”又是什么?
当然,说起“漫画暴行”,我马上就想起了新中国成立后,也的确出现过漫画暴行”的年月,一个是“文革”初年,一个是打倒“四人帮”。“文革”初期,可以说是中国的漫画狂欢节,到处都是漫画,把那些可怜的“走资”派,统统都漫画化了,然后流行于天下。以我当年那么小的年纪,却已经掌握了几笔把他们给画出来的技巧,可见漫画是多么地普及。今天,漫画和卡通还混为一谈。怪不得廖老反对幽默。史蒂曼说“漫画暴行”时,他显然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考虑得那么仔细。他说画漫画犹如吃一顿美味大餐,也是一种形容,不脱漫画家夸张的本色。我在英文世界中寻找究竟有没有人撰文批判他的“漫画暴行”论和“漫画美餐”论,同时搜罗有没有人因为他把某某画得丑陋无比而吃上官司。
很遗憾,我一直没有找到。在北美乃至整个西方世界,我真的没有找到类似的批判文章和名誉性官司。这说明,一方面是漫画家们的肆无忌惮,一方面是受攻击者的沉默甚至幽默,这种情形让我震惊不已。怪不得史蒂曼后来画得没有兴趣了,原来大人物根本就不理睬他。公众人物常常受到媒体的嘲弄、漫画家的攻击、小报的欺负,这成了大众舆论的权利,也没见其中有什么“追究”的事。受攻击的人有时会大喊“冤枉”,然后也就算了。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依据一条什么样的规则,漫画在我们的报刊上往往是一种禁忌。视觉攻击是不能随便进行的,更遑论什么“漫画暴行”了。越是牛的人物,就越是要“形象高大”。凡是被漫画化的人,往往也是被“打倒”的人,比如刘少奇主席和“四人帮”们。可见,漫画成了一种指标,用以衡量舆论环境是否自由,或自由到什么程度。史蒂曼发表“漫画美餐”论和“漫画暴行”论时,他是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廖老说他的画是“战斗”而不是“幽默”,却是付出了人生的重大代价之后才得出的结论。按照这种推理,我想,恐怕要等到大人物们对攻击性漫画全都不在乎时,中国的“漫画时代”才真的会到来。而只要目前的现状不改,哪怕我们有成千上万个“动漫中心”,也无助于漫画的真正繁荣。
因为,漫画是自由的尺度。
2005 年9 月于中山大学康乐园
(注:文章节选自《杨小彦自选集》,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