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1897—1971)以花鸟、山水见长,兼擅人物,在指画创作与理论建树方面也卓然有成。他所写大写意花鸟,多以鹰、鹫、鸽、蟾蜍、蛙、猫、鱼、麻雀、八哥、螃蟹、鹤和松、菊、梅、竹、荷、柳、芭蕉、菖蒲、兰、芍药、灵芝等为描写对象,且与山水相融合,构图奇崛,赋色明艳,一如他自己所说:“荒山乱石间,几枝野草,数朵闲花,即是吾辈无上粉本”。正是这种独具一格的画风,使其在二十世纪画坛特立独行,奠定其在画史上的特殊地位。蔬果题材的绘画,在其花鸟中只占极少比重,但其特有的构图与独出机杼的技法,却是与其他题材未遑多让的。在其为数不多的蔬果画中,葫芦尤为特别。(图1)
图1、潘天寿与白社国画研究会同仁,左起:张振铎、潘天寿、诸闻韵、张书旂、吴茀之
葫芦在潘天寿蔬果题材中,并不多见,现在有稽可查的有两件《葫芦菊花图》。其中一件为竖幅构图,现藏潘天寿纪念馆,作者题识曰:“雷婆头峰寿者”,钤白文方印“潘天寿印”和朱文长方印“阿寿”。“雷婆头峰”是潘天寿故里(浙江省宁海县回浦乡)的一座小山,他常以“雷婆头峰寿者”自署,或可见其不忘桑梓之意。该图构图简洁,所绘两丛折枝菊花于画心右侧,一只带龙头的纺锤葫芦置于画心左下侧,居中有大片留白,款识则在葫芦之上,与右侧之菊花在高度上大致平衡,使画面有一种对称美。在造型方面,潘天寿所绘葫芦变型夸张,以焦墨勾勒轮廓,再填充以藤黄与赭色融合之色,大片的叶子和藤蔓则以浓墨绘就;与其对应的菊花则以浓墨写杆和茎,以淡墨写叶,以花青和曙红分别写花瓣和花蕊。画面色彩对比强烈,艳而不俗。潘天寿曾说:“绘画,不能离形与色,离形与色,即无绘画意”,该画中,就可见其“形”与“色”兼具的特色。潘天寿还曾教诲学生说:“设色须淡而能深沉,艳而能清雅,浓而能古厚,自然不落浅薄、重浊、火气、俗气矣”,归根到底,不是技法问题,乃是作者腹中诗书所决定。在此画中,便可见其古雅之趣。一个画家,能在艳丽的用色中不浅薄、重浊、火气、俗气,必定有超乎寻常的格调与内蕴,很显然,这不是从临摹与借鉴中可以学得的,而是一个长期淬炼的过程。另一件《葫芦菊花图》为横幅构图,作者题识曰:“颐者”,钤朱文方印“寿先生”和“寿”,所写亦为纺锤葫芦,只是并无龙头枝蔓。左侧为葫芦,直接用鹅黄加淡墨绘写,成三角形,肥硕而雍容,以淡墨加赭色点缀柄,以浓墨点缀蒂,淡墨在葫身上若隐若现,增添一种厚重与笃实;右侧为一束折枝菊花,杆与叶以水墨晕染,花瓣以白描法绘成,花蕊以朱红点染。硕大的葫芦在画面中格外抢眼,菊花则成配饰之物。虽然两画仅是咫尺之属,但小中见大,亦可见潘氏匠心独运之处。(图2)
图2、潘天寿《葫芦菊花图》,纸本设色,69x47厘米,潘天寿纪念馆藏
从画意看,菊花和葫芦均为秋天风物,也都是秋天的象征。菊花另有“长久”的隐喻,而葫芦则有“硕果”与“福禄”之意。很显然,将菊花与葫芦并列于一画中,有福禄长久之意。潘天寿独具匠心的选题组合,无疑是传统吉祥文化在画中的表现。作为一个文人画家,潘天寿并未刻意渲染这种雅俗共赏的绘画主题,所以在其行世诸作中,此类画较为少见。(图3)
图3、潘天寿《葫芦菊花图》
在其葫芦之外,潘天寿的蔬果题材还有柿子、水仙、石榴、葡萄、樱桃、荔枝、丝瓜、枇杷、萝卜、荸荠、南瓜、玉米、辣椒等。他在一本《花鸟册页》(潘天寿纪念馆藏)中,就集中了柿子、葡萄、水仙等风物。其中,他在《柿子葡萄》中题识:“颐者所喜”,就民间寓意而言,柿子预示“事事如意”,葡萄有“多子多福”之意,所以自然便为作者所喜爱了;在《水仙花》中题识:“皜衣罗袜佩珊珊,浅倦仙妃归宴欢。洛浦香飞明月白,天风人送绿衣寒”,水仙同时代表“群仙祝寿”,也有吉祥寓意;石榴象征“多子”;荔枝寓意大吉大利……这是潘氏将吉祥文化与文人画相融合的尝试。此外,在其蔬果题材中,他也表现出鲜活的野趣,与吉祥文化相得益彰,如《农家清品》(潘天寿纪念馆藏)所绘八只樱桃与三枚荸荠并列一画,与《正是樱桃时候》中的十一只樱桃与三枚荸荠并列同类,樱桃为朱砂加赭色点染,由两部分组成,以干墨写细柄,以焦墨写荸荠,看似不经意的布置,实则经营有方,生动有趣;《萝卜荸荠》团扇(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藏)所绘一只横陈的萝卜与两枚荸荠,萝卜以白描写就,缨子以水墨晕染,恣肆淋漓,趣味横生;《指墨南瓜图轴》(温州市博物馆藏)以指画绘南瓜及大片的叶子与花瓣,运斤成风,颇具拙趣;《丝瓜》所绘弯曲的丝瓜与藤蔓、大叶、黄花交相辉映,作者题识曰:“数日雨晴秋草长,丝瓜沿上瓦墙生”,诗画一律,笔情墨趣跃然纸上;《夕雨红榴拆》以淡墨写石榴外壳,并缀之以墨点,以浓墨写枝叶,以朱砂写内瓤,画面虽小,却能将成熟期的石榴刻划得淋漓尽致。作者引唐代王维《田家》诗中的“夕雨红榴拆”题其上,为画面注入新的内涵。王维全诗曰:“旧谷行将尽,良苗未可希。老年方爱粥,卒岁且无衣。雀乳青苔井,鸡鸣白板扉。柴车驾羸牸,草屩牧豪豨。夕雨红榴拆,新秋绿芋肥。饷田桑下憩,旁舍草中归。住处名愚谷,何烦问是非”,农家乐趣与文人雅意浑然一体,在画面中得到形象的诠释。在《花鸟册页》(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藏)中,有一开《枇杷图》,只以淡赭色写三只枇杷,花青与淡墨交融之色写柄与蒂,画面并无特别之处,作者却题上宋代诗人杨万里的枇杷诗:“大叶耸长耳,一梢堪满盘。荔枝多与核,金橘却无酸。雨压低枝重,浆流沁齿寒。长卿今在否,莫遣作园官”,就使画面陡然升堂入室,文人气十足。这样的绘画题材和谋篇布局,在“海上画派”诸家如周闲、虚谷、钱慧安、任伯年、赵之谦、吴昌硕等人中极为常见。从题材上,可见潘氏对海派文化的一脉相承之处。(图4)
图4、潘天寿《正是樱桃时候》
潘天寿早年曾师从吴昌硕等“海上画派”名家。吴昌硕也以花鸟见长,其中也不乏葫芦等蔬果画行世。但就其构图看,吴昌硕所绘葫芦等蔬果构图繁密,“篱边秋果张如锦”是其常见的绘画主题,赋色以鹅黄与赭色为主,藤蔓多以浅黄或花青渲染。潘天寿在其基础上,已然大胆变革,脱去藩篱,不蹈旧辙,每每有险峻的留白,以奇崛之笔塑造其浑厚苍润的画风。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在沪、杭、宁画坛,直接或间接师承吴昌硕的画家不胜枚举。直到今天,仍然可以见其画风影响的痕迹。在这些学吴派的画家中,很少有人能完全摆脱桎梏,独辟蹊径。潘天寿就是其中罕见的一位。正如吴昌硕评论潘天寿时所言:“阿寿的画有自家面目,这就好……阿寿学我最像,跳开去又离开我最远,大器也”,他从师法吴昌硕而走向反叛之路,并跟随时代的变化改良笔墨,最终塑造其独树一帜的绘画成就。从其小众的蔬果绘画中,就可略窥一斑。(图5)
图5、潘天寿《丝瓜》
朱万章简介:
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北京画院齐白石艺术国际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从事明清以来书画鉴藏、美术史研究,近年研究领域涉及近现代美术史和当代美术评论。书画鉴定方面的专家,曾师从著名书画鉴定家苏庚春,著有《书画鉴藏与市场》、《书画鉴考与美术史研究》、《岭南近代画史丛稿》等论著20余种;同时兼擅绘画,以画葫芦著称,被称为学者型画家,先后在广州、北京、上海等地举办展览,作品被多家博物馆、美术馆收藏,出版有《一葫一世界:朱万章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