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应该有两个郑板桥。一个历史人物郑板桥,一个文学人物郑板桥。
郑板桥没有忠义双全的武圣关云长显赫,也没有像正气一身的包拯万世仰之。
连年战乱,君、臣、民都希望有一个定国安邦的忠义将。官场黑暗,草民、百姓定乞求一个扬善除恶的正义神。关云长、包拯自然又自然的都从历史人物,成了文学人物,又都成了神。
千年沧桑,人眼是尺,人心是秤。中国百姓是受一升、还一斗,穷的只剩下一张嘴,也不忘传别人的好话。传来传去,历史人物身上多了百姓的理想和希望;传来传去,人成了神。
大画家吴道子、张泽端、石涛、八大只活在美术圈子,而郑板桥却活在百姓的故事里。
郑板桥,一个只做过几年穷县令,只会写几句“歪诗”,写几笔墨竹的“落难”文人,从历史人物,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文学人物,世代相传。
历代,中国县令万千,几人能卧听萧萧竹,似听民间疾苦声。这样的县令挣不了十万雪花银。
跟百姓贴心的,百姓就会永远放在心上。
人之初,性本善。善是人的一个本性。悲在,人性中的善,常被人性中的恶,一次又一次的鞭挞。多少利用人的善嘲弄人性中善的县令,数着一个又一个的十万雪花银,戴着“青天大老爷”的顶子,步步高升。
不知从什么时候,善良中的老实,变成了无能的同意词。新“词海”中说:老实属不够聪明,这不公平。难道事道变了,真的到了连老实都要受指责时候了。不老实的人,聪明何用。
做人既要聪明,又要老实、忠厚、善良,这是人性中的大美。美不是狡黠的小聪明。聪明,只能做成小事,成大器者只能靠忠厚、善良立足,站稳。
老实、忠厚、善良是一个整体,是一种美,是一种文化传统。
文人的美是真诚和善良。真诚、善良的文人才能和百姓心贴心,才能心里装着民心、民意、民情。身上才会有一腔火热的情,滚烫的血。作品里自然会有百姓的思绪、心声,会有逼硬汉子落泪的情,会有使弱者挺起腰杆的力。作品才会像大漠的泉,春天的雨,旱天的雷,秋天沉甸甸的谷穗,冬天洁白的雪花。
作品里这种浓郁的情,是凝聚、翻滚的民族魂。
文人都有一腔血,但不会个个都是滚烫的。
文人都有一腔情,但不会个个都是真诚的。
郑板桥能深入百姓心中,决不单是他的画,而是郑板桥这个同百姓心贴心,视百姓为衣食父母的人。没有郑板桥这样一个人,就没有那人人喜欢的挺拔瘦竹。
我想:在百姓眼里,定会有一百样的郑板桥,每个郑板桥身上,都有着百姓的希望,百姓的智慧,百姓的身影,个个郑板桥都活在百姓心里。
我心里也有一个郑板桥:
个不高,手指细长,冬穿一身青,夏穿一身白。脑后托着一条小细辫,走路四平八稳,却步步有声。郑板桥定有一双藏在眼窝里的小眼睛。平时,常常眯成一条缝,睁开时,目光如剑、炯炯有神。鼻子骨多肉少,唇薄、齿白,高颧骨,下巴细长,胡子稀而少。是属于老天不肯多给一两肉,多给一根须的人。
人说:脸上没肉,心眼八斗。郑板桥他是脸上写春秋,慎用心计的人。他善恶分明,但不火冒三丈。他机敏、善辩,但不灵牙利齿。他善待八方,得理让人。
郑板桥太明白,人是怎么回事,太明白官场的玄机,太明白名利之累。他的名言“难得糊涂”、“吃亏是福”,应是人临终的人生体验。而郑板桥早年悟得,并告世人,实属细读“天书”后的大彻、大悟。
郑板桥那双眨动的小眼睛里,究竟藏着多少智慧?我虽人在扬州,恨千秋异代不同时,无缘畅怀痛饮,只能手扶古墙,孤影望月。痴想手提陈酒一壶,油炸花生米一包,钻入时间遂道,举手扣门,夜访郑板桥一聚,谈水墨丹青,谈人世沧桑,定是快活无比。可惜,只怨爱因斯坦空话一席,惹多少人不得安宁。
无奈,只能踏幽长古巷,摸千年银杏,闭目与郑板桥神往:
问:郑板桥先生,扬州八怪,先生为首,可为扬州形象大使。未得扬州奉银,心可平静?
答:有扬州,才有扬州八怪,谢扬州之情不绝。
问:扬州为府千年有余,知府无数,留名几何?史可法永垂青史,悲在毁了千年古城换得美名。扬州八怪,一群布衣何以名扬天下?
答:布衣,养平民之性、平民之情,通平民之心。水墨丹青直通民间烟火,与民同乐、同悲,故人皆喜之。眯目权贵与皇门之犬,何人为上?
说得好。扬州八怪,可问怪在何处?
答:称扬州八怪者,实为少见多怪。画无定法,学者当自树旗帜,标新立异,以叙情达意为上。人喝陈年老酒,不习陈年老法。新法靠养眼、养手、养心、养情而得。一个“情”字,百艺之本,千年不变。情,则是布衣情、平民情。粗茶淡饭,喜怒哀乐融于其中,自生万法。为画,传情为上。情即人,画即人。
问:板桥即竹?
答:吾喜竹,愿为竹,竹既人。腰,正直不弯,我画翠竹。为人艰辛,我画风竹。肉食者腰粗肠肥,我喜瘦竹。我仍乃郑板桥。
问:文人鄙商。先生却布告示人:小幅二两、中幅四两、大幅六两,不怕后人传言:板桥刻薄,穷酸?
答:差矣。商,等价交换,公平交易。数商阴险狡诈,强奸公平,落得奸商恶名。文人鄙奸商。吾,客居扬州,携妻带子,以画糊口,苦渡生计。数年寒窗,秃笔成堆,寥寥数笔,非举手之劳。豪商、官吏家藏万金,甘当画虱,厚脸相缠,何以相对?
坦荡、痛快、取之有道。再问:板桥先生,既文人鄙奸商,没有盐商,八怪在扬州何以生存?难道,非扬州盐商,养了扬州八怪?
答:你提了一个毫无道理的问题。坐等衣食为养。扬州众友,熬寒灯、挥酷暑,吞吐文字,指点笔墨。件件丹青,滴汗啼血,谈何容易。盐商则无利不为,索取水墨丹青,所得酬银,不及数年心血一滴,非公平交易。众友实属无奈为之。水墨丹青染了盐商书卷之气,又使盐商以银换金。说盐商养了众友,倒不如说,盐商从众友身上,诈取巨额钱财为好。信否?后,天可作证。
扬州盐商群杂,确有书香门第,儒雅之商,真心相求,爱不释手,乃为众友之友,兄弟常以丹青相赠。惜,此兄少矣。
问:众画派像几锅出笼的窝头,同笼、同面、同火、同味,只大小、薄厚之别,其貌如同兄弟姐妹,可为同宗、同族。扬州八怪个性鲜明,面貌迥异,令人赞叹。何故?
答:画派常以区域而定。因同地同景,同风同俗,同师同友,耳熏目染,相互融合,其后果自知。扬州众友,来自四面八方,中年相聚,少师承关系,情投意合,互助而不互学。拒相互渗透,取长补短。深明手眼归己,不可借用之理。深知画为心画,知己心性,并非易事。物之心像,因人而异,少有类同。身世、学养、性格融为心性。心性靠自悟、自知、自养。不知心性,手、眼为他人所用一生,岂不悲哉。心性养熟,方转为画之个性。画之个性难开子店、分店。个性不会成派、成流,不能转让、借用。画之个性非画之风格、面貌。画之个性,应为画之内在精神、性格和味道。明此理,便不树下为树,不见天日。树树相近、相连,则见森不见树。扬州众友皆愿做山顶一树,随风招摇,独领风骚,各开标新立异红、黄、蓝、绿二月花。
问:你道:“吃亏是福”、“难得糊涂”,你信否?
答:亏,少矣,非名既利。世人皆为名利所累。幸者名利双全,日日怕破财丢官。听风声、观天象,担惊受怕,坐卧不宁。巨额财产,难养孝子,旺族衰败,柱倒梁落,哭天唤地,血泪难注。是亏是福。
吃恶人亏,沾朋友光,如日月轮回,人生常事。恶人,大地方多,小地方少,处处皆有。恶人如癞皮瘸狗,丛中豺狼,遭其暗算,无理可讲。如争,面红耳赤,劳心伤神,往难以胜出。伤之元气,卧床不起,则因小失大。只能闭目捻须,吃堑长智。如能遇三避二,也算老道有余。失之其一,算是票银,观小丑跳梁,也算一乐事。风雨强身,磨难长志。是亏是福?
再难得糊涂。我想,真糊涂即傻,我乃要难得装糊涂。一个装字,一肚苦水。装糊涂可为第三十七计。草民无回天之能,无一言九鼎之力。求理,求清楚好,能否?世态炎凉,鬼魅横行,无力抗争时只能沉默,沉默为金。
问:有时,板桥先生并不沉默、装糊涂?
答:观弱肉强食,忍胸中怒火。三忍不过,便会握拳响骨,不便敲盆喊街,只能眉头一皱,思法寻计,扶弱制强,求片刻心平。
问;凭先生的聪明才智,由县到府不为难事,何以落难?
答:郑板桥乃是眼尖、嘴快、不弯腰之人。官场狰狞、黑暗,敲骨吸髓之人,青云直上。跟他们在一起,脏我耳目。离开官场,一身轻松。
问:你何不随波逐流,水清洗面,水浊洗足?
答:一池污水,黑鱼角斗,浊浪涟涟。七品县令,儿子的儿子,无处栖身。掏心喂狗,敛民血泪,弯眉折腰,笑呈“爹娘”之事,抽背难为。
问:扬州几任太守,容得丹青“怪”徒,方可立足。扬州八怪才得以生存、发展,何为一池污水?
答:一块臭肉,满锅皆污。况,何止一块。如府、县个个皆为饮血之犬,大清何得百年?文人之身,清廉之仕,挥挡于蝇蛆之中,苦不堪言。众友舞笔弄墨,非揭杆草莽,何以断其烟火?凤为梧桐而落,不得栖身而飞。对否?
问:板桥先生,有一事,后生深感惋惜。八怪前有石涛、八大,后有吴昌硕、齐白石。前后四人皆为大师,八怪夹在两个高峰之间,未能再树高峰。按理只有超越前人,才可在美术史上留下一笔,八怪尽管辉煌,但并未超越石涛、八大,而美术史不得不大篇幅介绍八怪,为史中奇事。扬州八怪虽未出大师,知名度却高于石涛、八大和吴昌硕,板桥先生可与齐白石先生齐名,皆为清、现代画家之榜首,一个“平民”画家,一个“农民”画家,名盖众大师,又算一件奇事。二位先生作品中的平民意识,为百姓喜爱,任何“抄作”都望尘莫及。作品的人民性是中国画的生命线,那些有望成为大师的“玩画”者当拍额自省。惜,板桥只多画兰、竹,而齐白石人物、山水、花鸟、草虫皆精,齐白石先生公认为大师,板桥先生却不能,试问板桥先生,服气否?
答:后者板桥不知。石涛、八大乃众友之师,八怪远所不及。石涛、八大视画为生命。众友视画为生存之道。苦于生计,迎合市场,个性难充分张扬,终未成大气。
问:八怪不随波逐流,另开新风,世人注目,成就非凡,先生足可自慰。我想:八怪未能再创高峰,是否被盐商所误?
答:原因很多。迎合市场当首。八怪多是奔扬州市场繁荣而来,有人买画,才得以生存。盐商多低俗,无奈。实乃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望后生者不可被市场所累,毁了才华。八怪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切记。
问:可问先生,后人将怎样品评扬州八怪?
答:屈原爱其国,李白爱其山河,杜甫爱其民,均流芳百世。纵观千年画坛,扬州众友,养平民心性,心画一体,独树一帜。后,国人、东洋、西洋将万目仰之,赞叹。
问:您确信?
答:无疑。
问:板桥先生,晚辈钦佩先生卓见远识。扬州八怪,指纸为金,大作已为世界文化之瑰宝。近将在扬州隆重召开“扬州八怪艺术国际研讨会”,得此消息,先生兴否?
答:谢晚辈转告。郑板桥及众友,不枉活一世也。快哉——
先生一声长啸,回荡于耳,热血滚涌壮胆。问:后生们何能得此快活一吼?
答:丹青之路,乃寂寞之道。万不可追风逐浪,结队赶潮。不做林中之木,不在树下为树。眼中无人为疯,心中无己为病。超越古人一点,方得一席之地。练手易,养心难。画者只言画,学问不到。功夫在风骚之采,唐诗、宋词之意,在官场风云、市井人情之中。以民为本,治艺之根。“仁者,爱人”①,乃民族古训,千古之理。民情、民心、民意,融入心中,显于画上,方论高低。欺凌弱者,兽也。搀弱一步,方验心性,后生切记。
后生牢记。再问:先生何以养成致善、致洁,一身铁骨?
答:吾自幼家贫,父严,母慈。乡邻和睦,熟读圣贤,冷眼虎狼税吏……
一阵秋风,黑云遮月,落下几滴冷雨,砸在脸上,猛醒。谈兴正浓,板桥踪影全无。无奈。
世上百人百态,可敬、可鄙皆可取。
从古至今,各色各样的人跃入眼前:
有人,种了一辈子庄稼,却不知道要施肥。
有人,日日望着天空,希望能掉下馅饼。
有人,把自己说成观世音,却斜眼盯着别人的钱袋。
有人,看见别人的孩子站在井台上,却没事偷着乐。
有人,家存百担粮,却盼望年年闹灾荒。
有人,把刀顶在别人脖子上,逼人说:谢谢。
有人,喜妻、爱子,自扫门前雪,其乐无穷。
有人装阔,有人哭穷。有人恨不得天地像磨盘一样相拍,磨眼里只留下他自己。
这样的人,进不了百姓的天堂,混进去的,总有一天会摔下来。
还有一种人,心紧贴着百姓:青黄不接,想着邻居的锅中米。雨天,惦着朋友的灶下柴。三九怕路人衣单,麦黄怕阴雨连连……
爱人的人,才会被人爱,这是天道。
郑板桥甘做布衣百姓,身上一腔平民血,流淌出来的定是平民情。跟百姓心贴心的艺术家,才会活在百姓心里。
郑板桥是我心中的神。
注释: ①《论语•颜渊》
黄耿卓 2003.5
作者简介
黄耿卓,河北省南宫市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河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现任中国正红(北京)书画艺术研究院院长。
1985年9月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卢沉工作室。
1988年9月,中国东方美术交流学会等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黄耿卓、黄耿新画展》。
2010年3月,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中国当代名家画集——黄耿卓》。
2012年12月,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喊山——耿卓文集》。
全国美术大展三次获奖,两次获河北文艺振兴奖,发表论文多篇,出版画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