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之秋,吾负笈北上,游学于京华,不觉已数年矣。京都乃精英荟萃之地,艺事展会络绎不绝,大家名角出没其间,此皆目之所未及也。吾蒙师友指教,茅塞顿开,受益良多。又常与知己二三子聚,谈书论艺,须臾间忽有所悟。拙书不工,生性愚钝,然有不移之志;吾虽顽石,难以成器,唯存自律之心,因以琢庐自励。
吾性喜静,每爱独处。自居于京,离乡背井,竟尔烦扰渐远。当夜幕以降,周遭车马趋静,孤灯与我相伴,遂闲啜清茶,漫临古帖,真人生快事,恍惚天地之间,唯吾独在。或尔心游于书籍之中,犹与高人雅士相接,每遇有动于心者,皆记之二三语。既倦而眠,酣然不觉东方大白。
吾幼岁时,常随父观乡贤作书。目见墨迹光亮,每逐字行,甚以为奇。后年长识字,便爱捉管作墨戏,每寻字中光亮,欣欣然有所向。吾今已过不惑,回忆既往,墨之光亮已成心之光亮,希冀之所在,吾之余生或将于此光亮中前行矣!
案置碑帖,如晤对古人,提笔展纸,颇有思接千载之感。吾每临此时,心灵忽尔沉静,古人须眉表情亦恍若眼前。故下笔点画似有由来,如放矢有的,纵马有缰。烦杂之虑亦化为乌有,身心顿作物外之游。
吾学书有年,早不得其要,幸遇吾师杨士林先生,始入门径。杨师博学识高,性若幽兰,不与人同。近年居京一隅,专注古玩书画鉴定,于陶瓷最为钟爱,因自号“陶隐”。尝自题陶隐草堂诗:流韵万年式不同,抟泥还赖古贤功,而今遂我本初愿,陶隐游心无念中。语含沧桑,其意萧然。吾从杨师时,先生曾作《游心集》,去此恍然十余年矣!
田君九亭,工篆刻,学黄牧甫。印如其人,清新工稳,温文尔雅。吾与九亭为同窗,私交甚佳,用印多为其所刊。昨又携两枚印章与予,边款“为李明刻印是我最头疼之事”、“第四次刊此颇有黔驴之感矣”,虽为调侃,实显九亭谨严谦逊本色。
今观董玄宰书《玉鸾谣册》,冲和温润,气息清逸。尤其笔墨精良,令人犹见其挥运之随心从容。此老格调如山中清泉,云中白鹤,清绝高旷,逍遥自在。然其牵丝联结处,虽纤如毫发,却尽显风情曼妙。此册后有虞山钱谦益跋:“思老风度俊逸,才艺兼绝,其作书作画,一超直入,不凝习气,如禅家之得悟机,时人咸不能及。夏五月笥中展观一过识此。”禅家之得悟机一语,正得其妙。
明中季姜逢元《草书纪游诗册》,吾省博物馆所藏。先前未有印象,今春于庐城古玩市场旧书店觅得此帖,吾视为傥来之物。姜氏此书为绫本,笔画提按有力,尤为生动。面目颇类陈继儒,结体稳健,笔触细腻,又有取法十七帖痕迹。其书虽未能比肩董思翁、黄道周诸家,然笔墨为典型明人特点,自有可取可观之处。唯不能自成面目,太过着力,故未至高境。可叹历史无情,黄沙漫漫,不知湮没然多少才人!姜尚存此册于世,幸者也!。
何谓经典?其特征有四:一具典范意义,二具美之价值,三能导人以正,四能恒常存在。余尝观当代某名家展览,其规模之大,造势之强,鲜有匹者。其人其书其名皆为当代佼佼者,余常敬慕之,因怀惴惴之心,乘兴而往。然作品多于形式用心,大者皇皇巨制,小者满目眩然,静观揣摩,则令人心意顿灰,若以经典论之,无一可堪者。忽忆西方哲人黑格尔语:斯若一庙,装饰堂皇,却无圣神。故琢庐主人曰:书之道在于内,动人者更不在多,得一经典之作足以名百代,少少许则胜多多许耳!
明清两朝文人,独赏自性,向慕精神之优越超拔。面对四时风景,巡目烟霞空谷,手摩金石字画,游心禅意道旨,避负重而得轻隽,舍物障而为无迹,故所作散文小品多有闲雅之趣。余甚爱之,案头常置明清小品文选,感其天真自由,独抒性灵,竟陶然其间。因作书多抄录之,亦书亦读,岂非两全其美乎?
近日读《苏东坡传》,林语堂著。古之文人,吾最赏苏子瞻,近代尤喜林宰予。东坡有诗:事如春梦了无痕,一语感动古今。东坡居士尝尽人生百味,参透生命之道,随遇自适,悲天悯人,人品之正,艺境之高,令人高山仰止。林氏此传,亦益彰语言之妙,若清泉出涧,白云卷舒,宛如春雨,润物无声。
草书贵简,简即不多余也。古人曰“大道至简”,君子藏器,身无长物,固一理也。简约质朴,意到即止,点画之外亦须慎重,此中之要,不可不辨。
楷书贵端庄谨严,须有正大之气象,楷模之意义。然易刻板,最忌呆若木鸡,形如算子。东坡谓“真书难于飘扬”至言也。
当今行书,多为行草,行书间杂以草书,人谓“雨夹雪”,或为“展览体”之常见。今人避难趋易也,若右军之兰亭,颜鲁公之祭侄稿,杨少师之韭花帖,苏东坡之寒食帖等,谨严如楷法,绝少连带,字字独立而势态呼应、气息生动者最难。
世评赵吴兴,多讥其媚,盖以人论书耳!吾以为大谬也。子昂大才,博艺专精,生不逢世,故陷尴尬之境。假令他人若此,又当何取也?逃避实为抗争,无奈唯有面对,此智者之举。赵吴兴挽时风之既下,成百代之楷模,处逆境而有大成,实可敬也!其书平淡中见奇崛,点画沉厚蕴蓄,绵里裹铁,直入魏晋,坡仙之下当无出其右者。
米芾最重技法。早年集古字,几于乱真,深得二王神髓,世传子敬书多为其所临仿。吾爱米老翰札,爽爽有魏晋风气,轻松自得。味其书,确有“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之意。盖全仰历练之功,才得解牛之术,吾辈多不侪矣,故去之远甚!
书法为写心之艺术,思想者之行为,故书中须有我之心性所在。意从己出,不于人同,自有风骨;盲目跟风,随人作计,终为后尘!
当代书法,并非缺乏个性者,“强调自我”与“张扬个性”已为当下喧嚣浮躁之注解。人各有性,物各有主,不可强加。窃以为个性当以道显,道愈深,性愈显。离道而趋性,若杀鸡而取卵。书,寂寞之道,万物同理,皆归之于常。常,道之基也。知此,人所得失取舍盖自明矣。
学书各有其道,然不可本未倒置。今有藉西方之图式构成,解传统之书法者。作书重视觉,下笔“点线面”,故点画难免造作。每观此种,往往乍睹甚佳,细品无味,观一而知百。余谓之“黔驴”,终将“技穷“。中国书法,与人之心灵相关,人之精神、情性于笔墨相接,因人因时因境而变,故无以穷尽。书贵自然书写,乃能发于本心,合于书道本旨。若以安排设计,下笔定式,必僵死无疑也。
读南田画跋,颇有会心处。南田清逸绝俗,淡雅幽隽,为余叹服。其论曰“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又引山谷论文“盖世聪明,惊彩绝艳,离却净静二语,便堕短长纵横习气”。“逸格”,“净静”亦可论书,书无新旧,唯有高下,当今能得此二境者几人哉!
吾读古今书论,唯重书家书论。书家论书,言之有物,言简而意赅,每能发人深省,启人心智。书之道,言未能尽,传之以意。未有体验者而言意,犹隔靴而搔痒。虞永兴《笔髓论》、苏东坡《论书》、孙过庭《书谱》、米元章《海岳名言》诸篇,皆可谓至论也。
书法以用笔为上,用笔贵在用锋,古人有此论也。吾以为用笔须重过程,落笔不可仓促,起收铺毫,勿令草率。观古人书,笔画丝丝入扣,无不谨严,不惟真、行,草书亦然。尝见今人作书,疾风骤雨,点画狼藉,自鸣得意。然究其点画过程慌率不堪,笔不入纸,强使意气,故满纸浮躁,足可戒也!“十年学一慢”,此中深意,自可寻思也。
结字之法须藉积累之功。平素临书创作,贵能因字而变,随势生发,为其要也。法无定式,不可千篇一律,最忌雷同。形势贵于平衡完备,勿使阙漏。先求平正,务追险绝,终能险中求正,正中寓险为旨归,平中见奇尤难。
今人学书,多欠专注。古今碑帖临遍,未有一帖深入者,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无所适从。古人一帖在手,浸淫多年,故能出入自由。古今相较,古人更具效率耳。一帖入,则百帖通,专一无他,捷径也。今科技发达,印刷精良,为优势也,然纷繁缭乱,耳目无定,反为弊端。
时风浮躁,声色犬马,诱惑难抵,多是移情别恋,终无正果。
笔画须有表情,有情方得趣。然不可造作,最恨装腔作势,摆弄姿态。宜下笔干净,果断从容,自然书写,功性兼备。稳健而不失灵动,飞动而不失沉静,最喜东坡居士“刚健含婀娜”句,恰如其分。
吾论书谓人书合一、言行一致方入境界,学书必先以技入,技近乎道,技道双修并进,方能人书合一。人书合一方入真境,为生命之真,为艺之真也。言由心出,行有所践,方可立己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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