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 李嵩 花篮图
中国画史存在两个疑团,一是《宣和画谱》收藏全部不知所终,二是入明后,中国绘画风格突然急转弯。
上世纪初,讲到中国画,海归大师称“人物画五百年衰落”;日本人说 “中国画是越古越好”;西方人更是直接指出明初中国画家遗忘了雕塑;“元朝以后,中国人的立体感觉奇迹般消失!”
“五百年”“越古越好”“元朝以后”——中外美术史家的目光齐聚明朝初年:1402年,宫廷收藏蒸发,明朝画家看不到前辈大师画作,导致中国绘画风格骤变。
唐宋画家即便只用线条,也可以画出体积,即便平涂颜色,也能让人觉得颜色是画在空间里了。这是内功,失传已久。
酷爱油画持西画优越观念的人常说,如果用造型艺术必备的构图、空间、体积、色彩来衡量,中国画显然不行。我的看法不一样。
比方,创作于1599年《召唤圣马太》,是卡拉瓦乔代表作之一。画册文字重点介绍大师用了“照镜法”:“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坐着,这种对应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创新之一,由于人物形象是用一种‘照镜法’,能使观画者产生人物形象在空间中的幻觉。”
我在盛唐画家张萱的《捣练图》中同样找到了“照镜法”。“其中两个面对面举起木杵正往下杵,动作一致,神人情专注。”说明文字只介绍情节,我们一直不太习惯从体积空间的角度介绍中国画。其实,横幅长卷《捣练图》画面深度空间出奇的好,观画者完全可以走进图画中。
卡拉瓦乔1596年创作的《水果篮》,画册文字这样介绍:“首次把水果篮提升为绘画的主题,卡拉瓦乔开创了静物画的先河。”这类“静物画”题材在古代中国绘画中稀松平常屡见不鲜,比方南宋(1127—1279年)李嵩的小幅《花篮图》。复杂的编结,花篮及提梁向外再向内弯曲的弧度,穿插考究自然的满篮子插花,形成了整体的体积感,完美动人,一切在三维空间环境中。
由于唐宋画家绘画雕塑同时做,体积空间感觉训练得特别好,观察微妙。即便只用线条,也可以画出体积,即便平涂颜色,也能让人觉得颜色是画在空间里了。这是内功,失传已久。今天,我们不用明暗难画出立体,以为唐宋画家是在追求平面。
据说,宋南渡后,临安城,家家张挂《清明上河图》,身在杭州思汴州,激励北定中原。临安百姓是怎样挂这幅画的?偶然看了宋人尺牍,才知道四字:“绕满床屏”,原来如此,《清明上河图》是临安百姓坐在雕花床上或趴在床上看的高清电视。
床帘展开,床屏正中是虹桥,像冉冉日出,半圆,很大。桥上桥下,汴河水面,一派繁忙,形成视觉中心。整个的这一面,是汴河,你可以稍远或近距离看。而虹桥附近是让你坐床上时细看的。头的位置是闹市,夫妻二人中间是高大城楼,可以互相交流城里城外的观感,也可以全家人趴在床上仔细浏览城市细节,给孩子讲述故都故事。脚的位置是层层树林,乡间路蜿蜒宁静,可供远观。首尾有一点小转折,绕到床屏前。《清明上河图》整幅浑然天成,无丝毫人为设计痕迹,却是切切实实周密周到的人性化设计。宋人的眼睛真是够奢侈。我看到了千年文明的积淀,天才张择端让我叫绝。
所不同的是,在时间上,如果以十五世纪文艺复兴为界,西方绘画的精彩都是在文艺复兴以后,而《捣练图》、《花篮图》、《清明上河图》都是在十五世纪前的千余年。
九百年前,徽宗皇帝赵佶亲自编撰《宣和画谱》,详细记载了北宋宫廷收藏的历代名画6396轴。
很远的古代,我们的祖先发明了丝绸纸张和毛笔,给绘画带来了极大便利。绘画不仅仅是艺术,更是记载浩瀚历史的珍贵图像史料。《宣和画谱》讲“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在没有照相、数码、复印设备的古代,每幅都是仅此一件的。“传记之所不能书,形容之所不能及者,因得以周览焉”。九百年前,徽宗皇帝赵佶亲自编撰《宣和画谱》,详细记载了北宋宫廷收藏的历代名画6396轴。
而西方,直到油画的出现,欧洲人才真正找到了最佳的绘画方法,并迅速普及开。文艺复兴时期瓦萨里写了《历代画家雕塑家建筑家传》。瓦萨里是米开朗琪罗的学生。书中详细记录了文艺复兴三杰、波提切利、提香、科雷焦、韦罗内塞等诸多大师的生平与代表作。这些画作,今天到欧洲都能看到
但,我们极难看到《宣和画谱》记载的绘画。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写生珍禽图》和《游春图》并不是《宣和画谱》收藏。关于《韩熙载夜宴图》,《宣和画谱》记载:南唐后主李煜“闻熙载荒纵”“命闳中夜至其第”,当一回卧底间谍,“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画谱评“又何必传于世哉?一阅而弃之可也。” 《韩熙载夜宴图》应该是《宣和画谱》“一阅而弃之”看一眼扔掉,不收的。虽目录中有此画。《宣和画谱》介绍顾闳中,“善画,独见于人物”。宋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里没有顾闳中,有顾洪祝:“不知何许人,工画人物,传其名而未见其迹。”估计是同一人。顾闳中不是重要画家,但构图和目识心记的写实能力今天看依然十分卓越,足见当年的普遍高水准。五代画家黄荃以花鸟著名,《宣和画谱》同样有他的人物《庄惠观鱼图》及山水《春日群山图》。故宫收藏的《写生珍禽图》是黄荃“付子居宝习”的范画,《宣和画谱》里没有记载。《宣和画谱》评隋朝画家展子虔 “江山远近之势尤工,故咫尺有千里之趣。”作品目录中却也没有《游春图》。
《宣和画谱》收藏的最早作品是《兵符图》,由三国时孙权的御用画家曹不兴绘制,就是说,北宋皇家收藏了跨度九百年的历代绘画。
到明朝, 中国历代皇家累集一千二百年的艺术瑰宝图像史料不知去向。
本来,中国画比西方油画更容易保存。宣纸和绢画都可以卷起来或折叠,不占用收藏空间。中国的手工宣纸质地精良,国人历来就有敬惜字纸的好传统,我们能看到的纸上宋画,收藏近千年,依然品相良好。绢画更不易损坏。唐宋绘画不应该几乎消失殆尽。
《宣和画谱》以及《历代名画记》、《图画见闻志》是唐宋时的中国美术史书,书中讲起画家的师承如同《圣经》讲耶稣的纯正血统,讲中国古代画圣如文艺复兴时瓦萨里笔下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
什么原因?导致明朝中国画家齐刷刷转向,彻底切割流淌了一千六百年的纯正血脉改弦更张?
《宣和画谱》编撰完成后,北宋南渡,虽经时代大变迁,这批收藏依然传承有序,数量不断增加,以至元代宫廷收藏达到高峰。《宣和画谱》的附录考证中记载了元代钱塘王芝的《宣和书画谱后序》,就是说,1300年,在元大都北京, “金匮所藏古今妙迹,山积云臻”,够一个人“心骇目眩”地看至“明年竣事”一整年!比巴黎卢浮宫如何?比佛罗伦萨的乌菲奇又如何? “而谱内旧物,至是或亦在焉”,是说《宣和画谱》和书谱记载的收藏“至是”都在。
有关元代重视前朝收藏,郑为先生的《中国绘画史》是这样写的: 蒙古帝王“很早对汉文化引起重视”,“至元十二年(公元1275年)灭南宋以后,” “将临安的经籍图书及书画,悉数运往北京秘书监。” “因为蒙古帝王的重视,使宋金时期的图籍精华不仅没有散失殆尽,相反在蒙古贵族阶层中成为一种先进的力量 ,在战胜狭隘民族歧视中起到极大的作用”。《中国绘画史》还两次提到元代民间女收藏家,仁宗的姐姐“鲁国大长公主”祥哥剌吉,今天能看到的几张大幅唐宋绘画出自她的个人收藏。关于明朝,书中写道, “洪武时期内府有典礼纪察司书画掌库监管其事。”
“洪武时期内府”是《中国绘画史》对这批宫廷收藏最后记载,时间是“洪武时期” ,地点是南京“内府”,收藏至此终结,任何中华史籍不再提及。
元明政权平和交接,《宣和画谱》为代表的宫廷收藏入南京内府监管。朱元璋去世后,长孙朱允文继位,史称建文帝。建文四年,发生了明朝历史也应该是中国历史的最重大变故: 1402年,建文帝的叔叔、燕王朱棣攻入南京,皇宫遭焚,建文帝失踪。
明朝宫廷《内阁藏书目录》这样记载:“《宣和画谱》六册全。宋徽宗编次,有御制序。自孙吴以至赵宋共二百三十一人,人为一传,总十门。工释道者四十九人,……,蔬果六人。凡二十卷,抄本。”请注意“洪武时期内府典礼纪察司书画掌库监管”在这里已经变成了 “内阁藏书”。《宣和画谱》此时已经没有了“画”,只是“谱”,是 “六册全”“凡二十卷,抄本”的帐本目录。朝廷“金匮”丧失了“所藏古今妙迹,山积云臻”,中国历代皇家累集一千二百年的艺术瑰宝图像史料不知去向。
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1596年创作的《水果篮》(下图)被视为开创了静物画的先河。然而,这类“静物画”题材在古代中国绘画中稀松平常屡见不鲜,比方南宋(1127~1279年)李嵩的小幅《花篮图》(上图)。复杂的编结,花篮及提梁向外再向内弯曲的弧度,穿插考究自然的满篮子插花,形成了整体的体积感,完美动人,一切在三维空间环境中。
卡拉瓦乔创作于1599年的《召唤圣马太》(下图)运用了“照镜法”: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坐着,西方画史上一致认为这种对应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创新之一。事实上,在中国盛唐(700—750年)画家张萱的《捣练图》(上图)中同样找到了“照镜法”。画中两个女子面对面举起木杵正往下杵,动作一致,神情专注,只是我们一直不太习惯从体积空间的角度介绍中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