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潘耀昌
长期研究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的潘耀昌教授在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访时指出,中国水彩画的问题主要出在缺乏文化积淀,人们往往只是引进西方水彩,而没有把中国画看成是水彩,有关中国水彩画的研究素材显得比较少。今后水彩画的发展可以和中国传统的画论结合起来,传统画论里有很多内容与水彩有关。
潘思同创作于1963年的水彩画《黄山云霞》
林风眠曾经说:“绘画的本质是绘画,无所谓派别也无所谓‘中西’”,他不认为不同画法和派别本身对作品价值有什么决定性影响,也不在意画种大小的区分,以及由此人为造成的画种对立和门户偏见。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潘耀昌看来,水彩画家和研究者不应为水彩画之名所困,而要把关注点从“技”转向“道”,观念创新是绘画发展的根本。
作为中国第一代水彩画家潘思同之子,长期研究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的潘耀昌教授在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访时同时指出,中国水彩画的问题主要出在缺乏文化积淀,人们往往只是引进西方水彩,而没有把中国画看成是水彩,有关中国水彩画的研究素材显得比较少。今后水彩画的发展可以和中国传统的画论结合起来,传统画论里有很多内容与水彩有关。
《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下简称“艺术评论”):水彩画是20世纪初从上海土山湾走进中国的。经历了土山湾画馆、解放前的个人画室、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自由发展以及九十年代的中国水彩画大展等阶段。但2000年以后,较少看到水彩画的相关情况,尤其是在上海,水彩画似乎呈现出缄默和式微的状态。你如何看待这个情况?
潘耀昌:并不完全是式微,上海画得好的水彩画家还是很多,甚至一些中学美术老师画得也相当好。不过,大家对水彩的关注比较少。
国内美术学院有国画、油画、版画、雕塑几大系,一般综合性大学甚至美术院校往往没有水彩这一学科。一些二三线城市的学校设有水彩画系,甚至招收研究生,但这种情况并不多。现在中国美协将水彩、粉画艺委会里的水彩和粉画合在一起,水彩画算是有一个独立的身份。
从表面上看,水彩画似乎并不受重视,而这个观点本身来自对学科划分的误区。国外美术学校没有油、版、雕这样严格的划分,很多画科的边界都是开放的,从这个角度讲水彩画并不边缘。某个画种影响大不大,主要以创作者的水平来论。过去,我们过分强调专业化,那些只画水彩的画家才被称为水彩画家,其余则被认为是客串。这是我们对学科的偏见,导致人们认为水彩画很边缘。
材料都是人为选择的,艺术有没有成就,关键在于观念。当今的水彩画有一种解释,就是水溶性材料所作的画,而丙烯也能用水稀释,既能用来画油画,也能用来画水彩,总不见得又多出一个丙烯画种?边界在不断被突破,固守边界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在评论水彩画或别的画种时,并不是把它们看成一个壁垒森严的行会,这种想法已经过时了。现在西方很多作品综合应用各种材料,展览时注释牌直接标明运用的材料。
艺术评论:你提到一些二三线城市的学校有水彩画系,例如?
潘耀昌:应该说是名校一般不推出水彩画系。中央美院和中国美院是没有水彩画系的,广州美院有个教育系里面有水彩画专业,有些院校还招收水彩画的研究生、博士生。其实,中国美院和中央美院画水彩画的人很多,但是这些人因为归在别的系里而被掩盖了。比如中央美院的王维新教授是版画系老师,大家就以为他是版画家,而不知道他其实还画水彩;中国美院的周刚教授在设计学院,大家就以为他是搞设计的,实际他同样也进行水彩画创作。所以,我希望讲到水彩画时,就看他们的水彩作品,而不是把画家固定地圈在水彩画的范围里。
艺术评论:上海高校里的水彩画教学情况如何?
潘耀昌:上海高校里,前身是轻工业局专科学校的上海应用技术学院,水彩画比较出众。但其他学校,包括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水彩只是基础课。
艺术评论:上世纪90年代,浙江美院牵头连续举办多届中国水彩画大展,影响很大。上海却没有什么大的作为,这是什么缘故?
潘耀昌:在中国有时候身份真的很重要,如果是一所大学校,比如中国美院,一定很有号召力。原来任职于轻工业专科学校的张英洪画得不错,曾担任上海水彩画协会会长,但他身后不是有影响力的学校,所以号召力要小很多。
自从上海美专迁走后到上世纪80年代,上海连个像样的美院都没有,上海本身在美术圈子已经被边缘化了。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成立于1959年,当时市领导主张上海要低调,一个大学搞得像大专一样,总要表现得矮人家一个头。不知道这是不是上海文化上的传统,到今天还是这样,不敢大声说话,这是我觉得上海比较软弱的一点。说回到水彩画,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有画家但是没有牵头人,所以一直成不了气候。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分别在北京和上海办过两个水彩画的研讨会,来上海开会的人主要来自南京和杭州,上海只有林风眠、张充仁等几位画家。上海很多画家都是分散的,到今天依然如此。
我觉得,上海往往扮演平台的角色,搭了台,却是其他地区的人唱戏,这种状况到现在都没什么改变。上海画水彩的人很多,但是上海人喜欢独来独往,自顾自。这样其实也挺好,从表面上看,好像上海水彩画不活跃,但是你要找的话,其实可以找出来一大批。
艺术评论:在你看来,上海水彩画发展历史中,最好的一个阶段是什么时候,原因又是什么?
潘耀昌:民国时期是上海水彩画比较活跃的阶段。相比今天,当时没有特别强调不同画种的高低,对画的尺寸也没有大小的区别。此外,上海是一个码头,留学生回来喜欢在上海谋生,凡是画画的都在上海待过,不少人在办学上也留下过痕迹,美术创作和教育的氛围都不错。解放前,由于油画材料价高且供应不上,画水彩的依然不少。但随着新中国建立后,上海的美术地位就被北京取代了,上海成了一个历史过渡的地方。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也比较活跃。当时,政府要抓主题性的人物肖像创作,所以油画应用较多。水彩画大多表现风景,而画人物,在造型、表现、技法等方面都不太好控制,所以当时说水彩不如油画,大家也认了。由此,水彩画成了轻音乐。成为轻音乐也有好处,当时国画、油画家创作压力大,创作题材受限,而画水彩画,按照今天来说,就是回到艺术的本体,画家可以很潇洒、放松地画。所以这些人闲下来就把水彩作为一个后院,创作自由发挥,他们也乐意参加水彩画展。
艺术评论:再以后的水彩画,为什么没有继续这种活跃氛围,是否在发展中,其独立身份发生动摇?曾经有一个阶段,有不少关于水彩画独立身份和水彩语言的学术争议,而现在却不太谈这些话题,是不是因为它们已经有了定论?
潘耀昌:现在有这样一种情况,很多不是画画的开始搞理论,他们有时会有些偏见。有些人认为的水彩画就是英国水彩画——轻快、明朗、留空白,造型是靠背景衬托出来的。他们只把这种水色淋漓的画当作水彩画,其他画法就认为不是水彩。这种观念在当今画家里并没有得到认同,比如广州美院的王肇民教授,就是把水彩画当作油画来画的,他在水彩纸上用白色的粉打底,形成油画布效果后再作画。我听他学生说,他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水彩画家,只是因为当时买不起油画颜料,所以用水彩颜料来替代。当然,王肇民也为这种画法总结出很多理论,这类“水彩画”有点油画的感觉,颜色重、对比强、鲜明突出,可以说是水彩的另一种风格。再比如,安徽的丁寺钟把徽州的墨用进水彩里。我们知道墨是容易沉淀的,它在水彩纸上吸住就不动了,在表现时很难掌握,但是他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整个画的墨色和水彩色都处理得很和谐,大家也认可他了,这就成为他的创新。如果一定要排斥这些创新和变革,我认为是没必要的。
艺术评论:除了技法上的变化,近些年,水彩画理论研究方面有何建树?
潘耀昌:现在研究水彩画的理论家不多,通常只是办个展览,写个评论,真正的水彩画家作理论研究的不是没有,只是很少。比如南京的袁振藻编过《中国水彩画史》,广东岭南水彩画家汪晓曙出版过《20世纪岭南水彩画史》,其他就没有了。
在我看来,中国水彩画的问题主要出在缺乏文化积淀,我们往往只是引进西方,而没有把中国画看成是水彩,所以它的历史比较短,有关水彩的名人、故事和研究素材比较少。今后水彩画的发展可以和中国传统的画论结合起来,传统画论里很多内容与水彩有关系。
艺术评论:近两年,对于水彩画的学术梳理和推广,反而由内地的一家拍卖行在做。
潘耀昌:泓盛拍卖行是想去推动的,他们也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但未来肯定是一个增长点。据我所知,泓盛将在2014年春季做一场“国际华人水彩展”。
据我所知,现任中国美协水彩、粉画艺委会主任的诸迪也在策划一个活动——“百年中国水彩画展”,这个“百年”并不是特指从哪一年开始,而是泛指二十世纪。展览会向已故或老画家的家属征集作品,将会展出过去没见过的一些水彩作品。
另外,山东济南正在兴建山东美术馆,展馆的第一个大展是第九届艺术节,第二个就是“百年中国水彩画展”,展完以后争取在馆里做水彩画收藏,希望把中国水彩画重要藏品放在那里。原来泓盛拍卖的那一批水彩画(编注:2012年秋拍中的500幅中国第一代水彩画家作品)如果有机缘,能谈得拢,能进入国家收藏,无疑也是个很好的去处,而且将有利于推动水彩画的发展(编注:这500幅作品目前为上海一家民营企业收藏)。
艺术评论:水彩画的文化建设可以说是刚刚起步。
潘耀昌:就目前状况看,论水彩画画种的难度、功夫,不比国画低,但在市场上,水彩与那些顶尖的国画、油画相比,还是差得很远。之所以有这样大的差别,我觉得一是积淀不够深,再就是人们对它的认知和认可度不够。目前的水彩画,可附加的文化鉴赏方面的价值很匮乏,这是目前水彩的状态。
文化艺术品是靠它背后的东西来支撑的。艺术品固然是独立的,但艺术作品创作出来后是否有人关注则大不一样。有的画家找知名理论家为他们写文章,但这不完全是名人或媒体为你“吹一吹”你就厉害了。写作的人也是艺术的参与者,也是文化价值的体现者,一件作品要有人赏识它,并带动更多人去理解它,那么它的艺术价值才会凸显出来。艺术需要沟通、理解、认识,这不是个简单的对错问题。
艺术评论:你刚才提到,上海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给全国水彩画家搭台。而将举办的“百年中国水彩画展”展览和纪念馆都选在山东省,上海的水彩画历史地位可能被进一步边缘化和削弱。
潘耀昌:山东省重视文化,政府也愿意出钱收藏作品。上海可能因为文化领域要做的事情,包括各种演出活动都太多,对画好像不太顾得上。另一方面,上海画家也不够主动,只有官方一定要办美展了才会参加,自发性的动力还是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