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董其昌以来,中国古代正统山水画的历史,一直处在所谓南宗一脉的笼罩之下。这种类型的山水画,在风格上讲究复古,亦即笔墨法度的师承渊源;在趣味上讲求平和,亦即儒家式温柔敦厚的雅正格调。这种传统势力的影响,一般的文人画家都难以超越。唯一例外的是,一些具有佛门背景的诗僧型画家,比如明末清初鼎革之际的四僧:石涛、八大、石谿、渐江,即其中能够自立门庭的佼佼者。中国绘画的历史传统,也因之而具有一些新鲜的血液。
然而,随着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代以来,对国家意识形态的控制,宗法董其昌的四王风格类型的绘画,牢固不移地成为皇家认可的主流,而四僧画家那种绘画风格,虽然在表面形式上有少数扬州八怪画家试图继承,但是其内在的精神之脉却依稀难觏。衣钵难传,让人慨叹!然而,下面我们即将介绍的一幅来自清中期禅门中的作品即:石庄《松壑静居图卷》,却让我们感觉到,四僧绘画的精神之脉,得到了一丝可贵的延续。当我们看惯了四王那种四平八稳,处处经营,以致于僵化陈腐的面貌,一看到石庄这种灵动的笔墨,眼前不觉为之一亮,精神为之一振。当我们看腻了同时扬州八怪大部分画家那种粗放狂怪、纵横随意,以至那些附庸风雅的应酬之作,一看到石庄这种表面上粗头乱服,实际却精神内藴的作品,却能真正体会到野逸的清新、真心的流露。这种感觉上的对比差异,就艺术史而言,不能不说是趣味之谜。
石庄,清中期僧,字道存,号石头和尚,上元人,住淮安湛真寺、扬州桃花庵。生平喜结文字缘,善吹洞萧。其画山水,笔则沈着,墨则浓郁,有磊落之概,无蔬笋之习。年逾七十,晚年作松石尤为独绝。
此石庄《松壑静居图卷》,以水墨画溪山无尽之景。整体构图即一反常态——我们知道,一般文人画在表现山水长卷时,在构图的虚实处理上,往往都会在起手处表现实景,在收尾处再放开。然而石庄此卷,则空出首尾两端,作留白虚化处理。这种处理的方式,颇有佛教禅门教义中直指本心之妙。这对于观画者来说,传统那种半尺望气的方法,显然难以尽窥其妙,非得整卷展开,方有豁然开朗、通脱顿悟之感。另外,在山脚处理上,作者也作了虚化处理,整卷山川如从水中浮出,令人作超脱尘世之想。相较之下,如宋人《春山归隐》(大都会博物馆藏)、元钱选《浮玉山居》(上海博物馆藏)之类作品的图式,确实还只是海上仙山的感觉,就佛教的境界而言,尚执着于有而未脱色相之域。至于在具体的丘壑位置上,此石庄《松壑静居图卷》山峦之顾盼呼应,起伏变化,疏密空间,皆能合山水之理法,而起手处群峰回抱处的水阁和收尾两山相对处透出的远村,堪称画眼,起人卧游隐遁之思。
当然,此卷之妙,还在笔墨脱去窠臼之奇绝。画法山石主要以王蒙式的线皴与浓墨点苔为主,辅之以淡墨晕染,其用笔缠绵郁勃之状,生辣之中,颇有温润含蓄之风。平台屋宇之处理,自得石田之遗意。尤为夺人之目、让人惊骇的是,画中六颗松树的画法,立干高迈、松针飞扬,形如怒发冲冠之状,大有无所畏惧、勇猛精进的气象。
此卷曾经近代书画家兼鉴赏家秦古柳(1909-1976)品题,卷首有其所题引首,拖尾有其跋文。值得关注的是,在秦古柳跋文之前,还有一段具有重要文献价值的题跋,出自石庄的弟子竹塘之手笔,其文曰:“祖师石庄老和尚足迹半天下,喜结文字交。年逾古稀,住锡扬城之桃花庵,为归老计。一时名公如毕秋帆相国、翁覃溪学士、汪忍庵比部、丁砚林山人,莫不倾盖与交。”
按:此跋中所提到的毕秋帆相国即毕沅,翁覃溪学士即翁方纲,丁砚林山人即丁敬。这些人都是在乾嘉学术和金石碑版上,堪称当时造诣最高的人物。可见,石庄的山水画风格,不但得真实山川造化之助,而且由于其曾经与清代乾嘉时的主流文人圈子过从甚密,可以推测其艺术的品味除了禅门自身超脱妙悟之外,自然受到这个文化精英圈子的影响。这对于石庄生平文献不足的情况而言,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在这段题跋中,我们还可以知道,这卷作品曾作为扬州桃花庵的镇山之宝而被长期被保存,可见其独特的意义。
石 庄[清•康熙] 松壑静居图 设色纸本 手卷
1686 年作 引首:26×86cm 画心:26×260cm 题跋:26×110cm
出版:《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六册,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文物出版社。
说明:秦古柳题签条、引首并题跋,竹塘题跋。
据《扬州历史人物辞典》云:“康熙四十八年(1709),作仿古山水册,现存日本。”此卷画于丙寅春二月,应为康熙二十五年(16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