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致龙榆生的信函
张晖
从去年开始,词学大师龙榆生先生的子女开始全面清理家藏遗物,得近人书札若干,陆续整理,得陈寅恪致龙榆生的信函十三封,其中包括:附有诗笺之信札六封、未附诗笺之信札三封、仅有诗笺的信札四封。另有空白信封三个,零散诗笺三纸、便条一张。
佚诗新证
先说陈寅恪1958年的佚诗二首。
《戊戌六月廿九日听南昌市京剧团李今芳演玉堂春戏题三绝句即希哂正》
竟如古调不多弹,听唱苏三亦大难。今夕得闻堪一笑,况同乡里旧长干。
声啭新莺共出尘,縆云滴水想芳春。西江艺苑今谁胜,不是男儿是妇人。
此为“仅有诗笺的信札”之一。据邮戳,陈寅恪1958年10月29日从广州寄出,11月1日寄至上海。诗题原作“三绝句”,但此处仅有两首。惟是年龙榆生有《寅恪翁寄示听赣剧二绝句,适于广播中闻俞振飞、言慧珠歌游园惊梦,感成二章》(龙榆生《忍寒诗词歌词集》),可知龙榆生当时所见即仅有二诗,不存在遗失的情况。或许陈寅恪在当时写有三首,但仅钞示龙榆生两首;或许陈寅恪原本就只写有两首,但在抄写时不慎将诗题写成三首;已不得而知。此诗诗题早为学界所知,惟视为佚诗,今重见天日,亦是幸事。
陈寅恪致龙榆生函多封,均为佚函。今存最早的一封应是上世纪50年代初所写。榆生先生左右:
屡从冼玉清教授处得承近状,慰甚念甚。岭南大学文史之课,听讲者寥寥,想此种学问行将扫地尽矣。兹有恳者,岭大国文系女学生林缦华近欲作一论文研究朱彊邨先生之学,弟于朱先生之学毫无所窥见,不敢妄谈以误后生。然当今之世,舍先生外亦无他人能深知者。故不揣冒昧,特为介绍,并附呈其所拟作论文目录一纸,即求教正。若能详加批示,尤所感幸。林生以后有所求教之处,似可由其迳函左右请益。想先生诲人不倦,且关涉朱先生,必不吝赐教也。令郎厦材想仍在清华肄业。耑此奉恳。敬叩
吟安!弟寅恪敬启九月二十九日附论文题目一纸、旧作一首录呈教正
《题双照楼诗集》
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
据邮戳,此函1956年8月11日寄至上海。但这个邮戳日期与信末所署的9月29日明显不符。可见函札与函套已经错置。陈寅恪任教岭南大学是从1949年1月19日开始到1952年岭南大学在院系调整中被并入中山大学为止(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从“行将扫地尽矣”的口气,可以推知此函应写于1949年后;信的内容是介绍“岭大国文系女学生林缦华”,而陈寅恪1951年已辞去国文系教职。综合各种因素,这封信的写作时间大约应是1950年9月29日。
这封信最为引人瞩目的地方当属所附的诗歌《题双照楼诗集》。此诗已收入《陈寅恪诗集》(三联书店2001年),题为《阜昌》。除诗题外,并无异文。《阜昌》一诗诗旨晦涩,从周一良先生下来,有不少解释。胡文辉的笺释折衷调和,最为允当。但若诗题改为《题双照楼诗集》,则诗旨一下子就变得显豁了。谢泳曾言,他所见某钞本此诗诗题即作《题双照楼集》(《陈寅恪诗笺释》)。这封信更确凿无疑地证明了此诗诗题的本来面目。龙榆生和汪精卫的关系人尽皆知,陈寅恪寄示此诗,显然有其寓意,或是想听听龙榆生的想法。可惜龙氏的回信已不可得。
互询互托
接下来要到1954年6月的某日(邮戳不清),陈寅恪曾寄一诗札。诗为《戏和榆生先生荔枝七绝即希教正》,已收入《陈寅恪诗集》。1954年10月6日又寄示《甲午广州中秋》一诗,亦已收入《陈寅恪诗集》。至1955年年初,有一函答龙榆生询问黄庭坚词的典故。函曰:
榆生先生左右:
前日奉手教,敬悉一切。家中无书,近尤健忘。少游词“倚楼听彻单于弄”,又《景德传灯录》卷十四天皇道悟、崇信师弟语录似皆可与山谷词印证。尚希教正。一年来纷纷扰扰,一事无成。附呈小诗一首,藉博一笑。敬叩
撰安! 弟 寅恪敬上 一月十八日
据邮戳,此函当天寄出,1月23日寄至上海。当时龙榆生正在校勘《山谷词》,故有此问。所询应为黄庭坚《渔家傲》一词。按《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有《荆州天皇道悟禅师法嗣》、《澧州龙潭崇信禅师》等条。此函后附一诗,题为《乙未中秋夕赠内》,也已收入《陈寅恪诗集》。
1955年6月26日,陈寅恪因撰写《柳如是别传》,奉函龙榆生,托其从沈曾植之子沈慈护那里寻找资料。
榆生先生左右:
手书及大作诵悉,敬佩。弟前闻沈乙厂丈有《皖黄夫人考》一文,此黄夫人乃刘继佐《广阳杂记》卷二所载黄鼎妻。钱牧斋《有学集》“六安黄夫人邓氏诗”即此人。慈护兄傥能钞示,则感激不尽也。拙作一首录呈求教。敬请
撰安! 弟寅恪敬复 六月廿六日
据邮戳,此函6月27日寄出,6月30日寄至上海。所附诗题为《乙未阳历元旦诗意有未尽复赋一律》,已收入《陈寅恪诗集》(第112页),诗正文无异文,惟自注云“陈卧子宋尚木集中俱有秋潭曲一篇,考证河东君前期事迹之重要资料也”,与通行本稍异。
关于“黄夫人”事,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说:“《有学集诗注》玖《红豆集》中有关牧斋复明活动,而最饶兴趣者,莫如‘六安黄夫人邓氏’七律一首。”具体考证,见《柳如是别传》下册,其文末云:“关于黄夫人事,据沈寐叟曾植文集稿本《投笔集跋》云:‘黄夫人见《广阳杂记》,余别有考。’子培先生曾官安徽,其作此考,自是可能。今询其家,遗稿中并无是篇,或已佚失耶?”可见龙榆生已完成陈寅恪所托之事。
1957年,陈寅恪又托龙榆生向沈尹默求字。
榆生先生左右:
两奉来书,久稽裁答。甚歉甚歉。小诗一首,录呈藉博一笑。兹有恳者,内子晓莹钦仰沈尹默先生法书,欲求墨宝,为日已久。因恐沈先生不轻易为人作书,故未敢率而启齿。先生便中能为代求,尤所感幸。内子昔年曾任教于北京女子文理学院,沈先生或能忆及也。专复,敬请
著安,并贺年釐
弟 寅恪 上 一月十七日
据邮戳,此函1957年1月20日寄到上海。后附《戏题余秋室绘河东君初访半野堂小影》已收入《陈寅恪诗集》。随后就是陈寅恪的谢函:
榆生先生左右:
数月前奉到沈先生墨宝,即寄上拙著《秦妇吟校笺》两册,一册呈教,一册请转交沈先生,想已早达。弟自暑假后两次患流感,内子亦病,虽叠奉来教,未能裁复。职是之故,尚希原宥。今日因多病,亦未能听歌作诗,可谓无憀之极矣。匆复,敬请
教安! 弟 寅恪敬上 十月廿三日
此函作于1957年,据邮戳,1957年10月26日寄到上海。
此后便是1959年一函:
榆生先生左右:
赐诗诵悉。感佩感佩。弟年来几无日不病,以致久疏笺候,谅能原宥也。令郎猛进,闻之欣慰。两年前清华旧研究院湘人王君寄诗述往事,弟答以三绝句,兹钞呈藉博一笑。
耑此,敬请
暑安! 弟 寅恪敬启 八月四日
此函后附诗为《答王啸苏君》三绝句。三诗作于1957年,吴宓曾在日记中钞录一份,后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和《陈寅恪诗集》均据吴宓日记收入。与此函所附并无异文。
谦和致歉
1960年有函两通,其一为诗札。据邮戳,1960年1月某日,陈寅恪寄《听演桂剧改编桃花扇剧中香君沉江而死与孔氏原本异亦与京剧改本不同也》诗龙榆生,此诗作于1959年,已收入《陈寅恪诗集》。陈寅恪在诗后题:“敬希吟正,并颂春釐。榆生先生 寅恪”。其二云:
榆生先生左右:
近数月来,全家皆病,久疏笺候,致屡蒙关注,甚歉。尊恙痊愈,极慰。大作读讫,语妙意深,钦服之至。惜弟病中未能奉和,尚希鉴谅是幸。近来无诗兴,又忙于撰著论文,俟稍暇再录寄拙作求教也。匆复,敬请
吟安! 弟 寅恪敬启 九月廿九日
据邮戳,此函1960年10月2日寄到上海。陈寅恪所谓“大作”而又未能“奉和”者,是指龙榆生1960年所赋的《酷暑中忆岭表旧游漫成三绝句寄陈寅恪教授》(已收入《忍寒诗词歌词集》)。
1961年陈寅恪有函云:
榆生先生左右:
老病经年,屡承赐教,未能奉复,歉疚奚如。十月廿四日手书敬悉,可贺可贺。往岁易五丈曾记光绪年间张广雅秋日在武昌仿《击钵吟》之戏,以龙山高会为题、油沟为韵,仅南皮及先君成诗。先君诗云:“科头坐向青天笑,吹皱江流认作沟。”正可为先生今日道也。拙著《论再生缘》文乃禅家一重公案,留待他日参究。匆复,敬叩
撰安!弟 陈寅恪敬启 十月三十日
此函1961年11月3日寄至上海,信中所说的当是龙榆生9月29日摘帽一事。至1963年,又有一函:
榆生先生左右:
弟自去秋折足以来,迄今未愈。内子则患高血压及眼疾,小女亦患眼疾。故屡奉手教,未能裁复。愧甚愧甚。玉清教授尚在从化休养,并以附闻。专此奉复,敬请
教安!
寅恪 六三、十一月二十八日
据邮戳,此函1963年12月3日寄到上海。后附《癸卯正月十一日立春是夕公园有灯会感赋》诗已收入《陈寅恪诗集》第145页,惟颔联上句云“涉世久经锥刺舌”,《陈寅恪诗集》作“涉世久经刀刺舌”。
关于陈寅恪与龙榆生的交往,十多年前我曾撰有《陈寅恪与龙榆生的诗函往来》一文。当时看到的材料太少,文中有不少错误。兹整理罗列材料如上,并略加考述,或有助于知人论世。
◎张晖,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