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宁
张大千21岁时在上海收藏家狄平子家见到王蒙的真迹,便被王蒙那沉雄苍厚的笔墨、几近龙脉起伏的山势深深吸引。及至后来见到王蒙的《林泉清集图》,不禁为之痴迷,迫不及待地借来临摹了两本。张大千自谓“胸中有王蒙”。据大千在1946年夏的临本上所题:“此图为王烟客所藏,董玄宰题云:‘当在青卞隐居之上。’……己巳岁(1929年)夏归张汉卿。山樵为文敏(赵孟頫)之甥(注:王蒙应是赵孟頫的外孙,而非外甥),故能酷似其舅,细观用笔,全学王右丞。若不远师古人,曷能近似文敏也!”但张学良所藏的《林泉清集图》至今已不知下落,现在我们所引用的图片,恐怕最早的还是1936年日本兴文社的珂罗版《支那南画大成附续集》第九卷中所刊。图上没有宫廷内府的收藏章,似乎一直在民间流传,这对于如此重要的一幅画,倒也颇为难解。
据画上王蒙自题:“林泉清集。至正廿七年暮春,黄鹤山人王子蒙为士文画于吴门兵舍”。那么应该是晚《青卞隐居图》一年之作。依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王蒙真迹,这两幅作品加上《夏日山居图》,应该是王蒙后期笔墨、章法最为成熟的三件水墨作品。
画面是典型的王蒙的“长松高岭”式布局,下面七棵高大的松树几乎遮去了半张画面,溪畔土坡上有茅屋四间,屋前有三士人相集,饮酒赋诗,旁有一鹤起舞,二侍童行走于侧;一士人在屋内伏案读书,还有一士人坐于松下溪畔;而后屋则坐一妇人,一婢侍旁,九个人各事其事;画面上部是高山峻岭,盘桓曲折,一泉于危岩间奔突,而后如一条白练泻下,人与自然是如此的融洽和谐。
此图充分地展现了王蒙的绘画个性。与元四家的其他三人相比,人皆谓王蒙是以“繁”、“密”为特点。依我的体会,在“尚意”的文人画家中,在“文人气质”和“画家气质”两者中,王蒙似乎更偏重于“画家气质”,更追求技术上和构成上的完美。你看画中的九个人,虽小不盈寸,但冠冕发式,五官俱全,坐立行走,各有姿态;看松树,树皮如龙鳞,枝干穿插,针叶茂密,看房舍,屋顶上茅草层层叠加,窗、布幔、扶手、台阶,无不精细;山石以解索皴勾画出结构层次,又以焦墨皴擦彰显草木之郁茂。悬泉下的丛树,在一棵点叶树旁,又刻意画了一棵勾叶树。我们纵观王蒙一生山水画作品中的人物,虽然有时在图中也仅是点缀,但仍可看出王蒙总是努力于深入刻画,以显现不同人物的性别、年龄甚至表情、动态。比较其他三位画家:倪云林画中从不见人,吴镇与黄公望画中偶尔见人,也大多画得非常简约。这让我感悟到:原来“文人画”是可以有多种表现形法的,不必拘泥于一格。
王蒙的画,墨色层次极丰富。今人临摹王蒙的画,如果依照习惯画法由淡而浓,层层叠加,则往往画了几个层次,就觉得浓墨结块,加不上去了。依我的体会,在用淡墨勾廓后,就直接以较浓的中间墨色勾、皴,然后笔上略蘸清水调和后向淡处勾、皴,再在笔上略蘸浓墨向深处勾、皴,最后用浓墨、焦墨勾、皴、擦。有两到三次叠加足矣。
而王蒙晚年的水墨作品多用浓墨擦笔,表现出林木之茂密苍茫,这几乎成了王蒙的一大特色。如果说宋画用双勾画叶是写实的手法,那么王蒙用擦笔表现树丛则是写意的手法。但是,从远处看山,岂能看清片片树叶?而只能看到如王蒙所画的茂密苍茫的一片,所以我觉得王蒙的画似乎更接近于真实。宋画写实的具象,进到元代的王蒙时期,开始有了写意的抽象的萌芽,然而这只是一种中国式的抽象,说到底只是提炼和简化。
王蒙画山石,用转折的勾笔画出山石的结构,用墨色的浓淡显示向背,而在受光面留白。这与西洋画的素描异曲而同工。这显示了王蒙具备非常深的写实功力。在他身上兼具了宋代职业画家的高超技能和元代文人画家的笔墨情趣,这给我一个启发:凡是前人优秀的传统,我们都应该努力继承,不断地融合、磨练,从而创造出适合于新时代的新的绘画形式。王蒙在当时也就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