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弗里德里希到当代德国绘画

　　由德国德累斯顿博物馆和另外两家博物馆主办，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灵动的风景：穿越德意志艺术时空”带给中国观众视觉艺术享受的同时，也引领观众对19世纪以来的德国文化作深广的思考。

　　展览从18世纪后期的德国浪漫主义绘画开始，经过20世纪初的表现主义，直到当代德国画家的作品，将19世纪到今天的德国艺术精神性和传统视觉图像资源的利用，以及开拓性成就进行梳理和展示，尤其是对源起于与德国东部的当代绘画予以关注，这不仅因为这部分艺术作品有一种社会转型期间带给人心理和认识方面的特殊性，而且他们的创作已经给中国当代年轻艺术家带来很大影响。

　　展览的中心人物之一弗里德里希被公认为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绘画艺术的先驱，他在德国艺术史上的地位与价值在近百年来日益被重视，原因在于新近的美术史研究对于中世纪艺术遗产的梳理。美术史界试图在文艺复兴的艺术传统和发展线索之外，重新审视一种注重象征、意义和幻想的艺术传统。被学者归类为“北方浪漫主义传统”艺术体系，它和法国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体系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同样追求和想象遥远、异域、个人激情等基础上更突出宗教、神秘、沉思等性质。

　　北方浪漫主义者喜欢描绘建筑和自然景象，特别是那些废弃、毁坏的建筑，以纪念遥远的过去。那些古老的哥特式教堂，又高又尖，好像可以挣脱地球引力的建筑风格本身就具有一种超越尘世的轻灵和通透。大海、荒野、月亮、夜晚是最常出现在他们作品中的物象，在无垠空间的意识中将人们置于宗教意蕴的边缘，以引起一种神秘体验。

　　浪漫主义作为一种国际性的思潮在不同的地区和不同艺术作品中体现出不同的风貌。在表现出浪漫主义渴望和幻想之外，也有一些画家更具自然主义倾向。然而他们的自然主义体现于风景的描绘手法，比如在他们笔下的风景呈现一种真实可信的面貌，不像弗里德里希作品中那样运用夸张和象征的处理。但这些绘画中的宗教情怀和对彼岸的想象与渴望，与弗里德里希等更典型的浪漫主义艺术如出一辙，如李希特被看作是德国早期现实主义绘画的代表人物，但是李希特作品中的《在路上》所寻找精神归属的宗教寓意，与斯皮茨威格作品中忧郁和富有幻想性质的精神气质，一样可以寻觅到其共同来源。其中可以看到自然主义和神秘主义互相依存的倾向。

　　从历史看，在文艺复兴最具“人性复归”的艺术阶段，德国艺术家的视线也是移向遥不可及的天国。我们在这一时期德国南部艺术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充满神秘和象征气息的风景。德国浪漫主义艺术中的自然与他们中世纪幻想传奇和象征性文化符号的联系是一种传统，他们艺术中的精神内涵可以追溯到哥德式文化传统。

　　19世纪晚期出现的表现主义画家，继续开掘德国艺术中的悲剧意识，在对现状的不满背后，寻找一条表达现代人内心世界的通道。德国表现主义的重镇“桥社”，其成员的创作中也常常出现自然风景，而且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在题材上借用风景的主观化表现来倾诉他们的“内心世界”。在表现主义者心目中，自然是人心中的自然，表现自然就是表现人的精神世界，“而人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出现在画面上，就像一株植物或一棵树一样被直接地感受到、无忧无虑地被重现在画面上。”([德]保尔福格特著《20世纪德国艺术》，刘玉民译)这次展览中表现主义艺术的代表人物，具有北方表现主义画派特征的画家诺尔德的早期作品很能说明表现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联系。在他笔下的风景中，多神论式的人格自然和神化倾向，非常突出了表现主义艺术中具有宗教神秘倾向的一面，这既可以从他为数不少的基督和圣母形象来印证，也可联系到他极富激情地对自然景观表现出原始奇观似的敬畏，并说明浪漫主义意向在表现主义艺术中的现代性演绎。

　　表现主义的方式是摒弃自然的形与色模仿，通过主观地夸张形与色的能量来表达心目中的爱与憎的激情，以揭示现象后面的本质，或者是揭示世上所有事物真正存在。所以“真实，在年轻一代的心目中，只能来自于对现实的解释，而非‘现实’这一称谓”([德]保尔福格特著《20世纪德国艺术》，刘玉民译)。 “形”和“色”是对“内心世界”经历的直接和有力表现的手段，是对现状的束缚造成局限的愤怒和叛逆，而不仅仅是视觉的试验。展览中罗特卢夫、基尔希纳，缪勒、佩希施泰因等人的作品，都是最具代表性的表现主义画家。对基尔希纳来讲，线条与色彩完美和互相协调，是作为简练地表达和释放绘画力量的有效途径，但不可否认的是表现主义艺术所偏爱的更强烈和具有对比力度的色彩，在形态上更尖锐地描绘对象，在构图中更突兀和有锐角。而佩希施泰因的色彩力度、线条造型的天赋，对暖色和亮色的偏爱，使他成为表现主义艺术中另一取向的代表者。

　　虽然生活在德国北部、中部和南部的表现主义画家，在艺术上呈现不同风貌，但在艺术感情上，都以自然的亲密联系为基础，我们可以感受到浪漫主义意向在他们艺术中的延伸。但是，表现主义艺术更强调个人独特性超过一般化和全体性，对形式所体现的情感力量的沉醉超过文学性，表现形式多样性而不是趋于统一。

　　展览的后一部分是德国当代画家的作品，有11位艺术家展出了他们的作品。这些画家出生于上世纪30-60年代，德国新艺术已经风靡世界，甚至有学者认为当代艺术的中心在德国。他们的创作为中国一部分年轻艺术家所关注，但除了他们中年岁较长的如乔治·巴塞利兹和马库斯·吕佩尔兹以及格哈德·里希特，其他艺术家没有被专门和较详细地介绍。这部分作品形式风格更为多样，与浪漫主义、表现主义比较，流派风格的倾向性不很明显……当然这些艺术家的作品很难用一种流派和风格来概括，但是在感情和观念上，却有较强的时代特点。首先，同处于当代的文化环境，面临人类生存的环境问题和对僵化的意识形态质疑，也面临艺术史的问题，比如，这些作品有一些倾向是相似的，是关于对激情的克制，它们通常不以表现主义醒目的视觉效果和充满激情的表达来强调一种与现实的对立和叛逆，而是以“具有表现力的现实主义”来对现实进行慎重而又冷静的审视。

　　马库斯·德拉佩尔的作品涉及到的是“人和环境”的主题，表现在一个日常秩序——无论是平静还是勉强的生活常规，随时都有危险。他作品中最有特征的是火焰和爆炸的光焰，而这些危险的发生通常是在一片宁静可以居住或有文化价值的建筑背景前，具有撕裂和侵入以及破坏的象征。马库斯·吕佩尔兹等画家以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民族与宗教、不同的文化符号来表达人的存在主义危机和心理症候。

　　显示环境与人的心理关系的托哈夫克诺布洛赫的作品，取材于日常生活景象，让回忆和思绪与具体的现实之间来回浮动，制造一种撷取记忆并强化某种情绪性表述的特殊场景。尼奥·罗斯在幻想场景中显示人对现实的焦虑心理，在撕开的平面空间里呈现深度空间，他的作品让人们对德国历史和意识形态带来的问题有更多的反省。

　　弗兰克·尼采、索菲娅·莎玛、科琳娜·瓦斯穆特的作品，可以看见在德国当代艺术中，传统的具象和抽象之间的关系如何被转换，定义又如何遭到新挑战的。和里希特富于抽象形态的作品同样，这些看似具有抽象形态的作品也充满了丰富的具有现实和具体问题的内含以及在表现方法上的“具象性”。如科琳娜·瓦斯穆特是对熟悉的视觉空间进行解构和重构。画家从不同角度，将具有多层空间的结构堆挤在一起，事物被描绘和表现得如此精妙细微，以此造成一种恒定久远的时间感。而画面的结构又是多重视点组合，观者必须前后俯仰进入不同空间之中接近画中事物，所以又有变动转换的幻觉意象。

　　观看德国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可以感受到德国艺术如何从一种激情四溢的表现方式，向含蓄、内敛、反省以及反讽转换，或是浪漫主义艺术中那种平静内敛又充满渴望和富有生命激情的矛盾因素，在经过表现主义看似激情四溢，内在又充满渴望心灵归属的精神释放之后，当代德国艺术如何在一个新的维度，冷静而又不乏热情地继续在理性与感性、现实与理想、此岸与彼岸、平庸与超越等矛盾和统一之间寻觅，并在平衡中前行。